我的藍莓夜 My Blueberry Nigh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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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推-我的藍莓夜
發信站: 東海大度山之戀 BBS 站 (Mon Jan 28 14:19:47 2008)

我的藍莓夜:王氏小情歌     ◎藍祖蔚

情歌唱不倦,情歌也聽不厭,王家衛的情歌就像他的墨鏡一般,神秘而深遂。

喜歡王家衛的朋友,《我的藍莓夜(My Blueberry Nights)》其實是一部不容錯過的電影影,因為這是一部王氏小情歌的複習考作品,因為從鑰匙、數字到食物,從顏色到構圖,所有的道具與手法,都在測試你對王家衛的熟悉與喜愛程度。

可以拿來與《我的藍莓夜》對照的王家衛作品包括了《阿飛正傳》、《重慶森森》、《東邪西毒》與《花樣年華》,雖然演員從華人臉孔換成了諾拉.瓊斯(Norah Jones)、裘德.洛(Jude Law)、瑞秋.懷茲(Rachel Weisz)、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及大衛.史崔森(David Strathairn),但是王家衛就像偏愛在小酒吧裡駐唱的歌手一樣,照舊戴著墨鏡,唱著他精擅的小情歌,魅力不改,韻味不減,看他的電影就像聽他的歌一般,明知他的風格是什麼,而且就愛享受他的獨特情味,當然,王家衛的滋味也是不打折的。

電影從失戀開始,在愛戀中落幕,愛情的煎熬與追逐就這樣貫穿著《我的藍莓夜》四段情歌故事,首先登場的是鑰匙傳奇,裘德.洛是紐約一間快餐店的服務生,他有個小玻璃罐專門收容客人留下的鑰匙,每把鑰匙的背後都暗含了不同故事,或關生死,或關悲喜,或關遺忘,王家衛就像一位慧黠的遊唱詩人,看慣人間風月,總能在生命和感情的角落找到可以勾起人們歎息的器物,提煉出愛恨嗔癡的各項符號。

一開始,諾拉.瓊斯也是氣到想要把鑰匙留給裘德.洛,請他交給負心別戀的男友,但又捨不得,欲走還留之際,裘德.洛看見了女人的傷口,卻也在女人的傾吐下,感受到了彼此的脈動共振,當然,這不但像極了《阿飛正傳》中張國榮與張曼玉的互動,簡直就是《重慶森林》中王靖雯(即王菲)與梁朝偉用圖釘與字條打造的快餐店愛情神話翻版。

字條變成了鑰匙,不同文化孕育出不同花色的器物,氣味卻依舊是濃鬱悲愁的惆悵宛轉,你必需承認王家衛真的是情歌高手。

其次登場的則是藍莓派。

裘德.洛的餐館每天都要製作各式口味的甜點蛋糕,其中,藍莓派總不可少,卻也總是賣得最不好,失戀失意的諾拉就佐著沒有愛憐的藍莓派度過黯淡的這一天,一切就像《重慶森林》中的金城武去找尋便利商店即將過期的鳳梨罐頭一樣,人是邊緣失意人,藍莓派與鳳梨罐頭同樣是乏人問津的邊緣食品,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失志個體悄悄找到了相互取暖的空間。

然而,重複雖不可免,在似曾相識的主旋律之外,變奏卻也是必要的,食物如此,數字亦如此。

裘德.洛後來在諾拉殘留唇邊的藍莓派殘渣中完成了自己的情愛冒險,似乎正是《花樣年華》中總在餛飩的煙氣中擦肩而過的梁朝偉與張曼玉,然而王家衛卻在小餐館中安插了攝影機,取代了他在《重慶森林》中用定時攝影的手法表現人氣流動的時光流逝感覺,而是以更清楚的鳥瞰影像,捕捉浮沉在小酒館空氣間的寂寞與無常,也因此得能「偷窺」及「捕捉」到裘德.洛親吻藍莓派屑的示愛行動,見証了那場彼此已經心知肚明,就是無從表白的戀情。

至於數字的魅力,更是王家衛從《阿飛正傳》起就愛把玩的愛情魔法,從張國榮跡近無賴似的一分鐘纏鬥,《重慶森林》中界定賞味時限的商品標識,到《2046》中的1224、1225車廂的節氣感傷,每一回的數字遊戲都像個淘氣孩子在出題考試挑戰著你的慧心與敏感,《我的藍莓夜》則是轉化成為諾拉.瓊斯寫給裘德.諾的明信片,被愛情傷透心的她選擇離開紐約,但是每飄泊到一個城市,她都忘不了紐約,清楚記下遠離的裡程數。

照理說,離得越遠,傷痕應該越淡,淡了就忘了,傷口就會癒合得越好,偏偏,每一次的裡程計算都在訴說著她的舊情難忘,因為難捨,才會計算,離得越遠,相思越濃,唯一可以聆聽與收納你心緒傾吐的人,還會是個陌生人嗎?

而且,裘德.洛的餐館與諾拉舊情人的公寓只有一街之隔,跨過街就能找到的愛情,她竟然要繞了大半個美國,到了四萬五千哩之外才能幡然憬悟,數字是療傷的見証,替美國人偏愛的公路電影類型,多添了數字情思;數字也成了情歌的節拍器,諾拉.瓊斯重回曼哈頓時,「距離」的魔術數字歸零,頓時就從氣若遊絲的攸長慢板轉回到了蹦蹦狂野的戀人心跳,慢快之間,王氏小情歌的吐氣節奏,饒富韻味。

至於瑞秋.懷茲和大衛.史崔森的戀情,則像是《東邪西毒》中的慕容燕/嫣(林青霞飾演)與黃藥師(梁家輝飾演)的邂逅與發狂,諾拉.瓊斯則與張國榮一樣,在酒館/餐廳中見証著愛情的逝去與毀滅;倒是娜塔莉.波曼的豪賭與謊言,反而兼具了《墮落天使》中的李嘉欣與楊采妮的綜合體了。

光影色調一直是王家衛電影的註冊商標,張叔平除了用霓虹燈與幽黯的室內光影來打造溫度與距離感之外,伊朗裔的攝影師Darius Khondji更愛把攝影機架在玻璃窗外,讓前景浮現更多的色塊與字樣,既反射了城市的容貌,也吸聚了更多人生疏離阻隔的冰冷質感,但也正因為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小小的餐廳之中,飽滿的色彩與濃鬱的慵懶其實正訴說著無盡的懸念與期待,那是人間的溫度,也使得《我的藍莓夜》的美麗結局就像牛奶滾過藍莓派的乳派交融場景一般,油生蜜甜的幸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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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專訪王家衛 我都能告訴你《藍莓之夜》是《花樣年華》的一部分.

一個導演的電影就是他的反射,好像拍照一樣,只不過這是他1994年的照片,這是2000年的,這是2006年的。可能是樣子不一樣,有一些是在party上的,有一些在家裡的,有一些是公眾場面,或者頭髮多了一點少了一點,但還是你,都是同一個人。
 
《藍莓之夜》就是你今天去了紐約,旅行拍了一張照而已。——王家衛

對談《藍莓之夜》

南方週末:為什麼在你的片子裡,美國和香港的酒吧都長得一樣?

王家衛:酒吧就是這個樣子啊。我去北京三里屯的酒吧,我們在榆林拍戲的時候,酒吧也都是這個樣子,永遠是這個調調啊。

南方週末:但昆汀·塔倫蒂諾的酒吧,就跟你的不一樣。

王家衛:我們混的圈子不一樣,他比較喜歡有女人表演的那種,你知道嗎?他比較 hard core(來真的)一點。我們只是嘴巴聊聊,他要有實際行動,這是美國人跟中國人不一樣的地方。

    2006年6月,好萊塢影星娜塔莉·波特曼和美國流行爵士天後諾拉·瓊斯來到美國內華達州一個偏僻的片場,準備拍一部電影。

    她們拿到了各自的劇本,兩人都很意外:「居然還有劇本?」她們要拍的是《藍莓之夜》,王家衛的首部英文電影。「對呀,這個是英文片嘛,」王家衛笑著說,「但我們還是會改的。」

    2007年12月,北京希爾頓酒店一樓咖啡廳,王家衛單肩靠在沙發扶手上,對南方週末記者說:「連她們都知道了,我的名聲太臭了。」

    王家衛還是戴著招牌墨鏡,黑色毛衣和白色T恤,比3年前《2046》時瘦了一些。

    這次王家衛在北京待了十多天,給新片《藍莓之夜》配音,配音隊伍非常強大:鞏俐、姜文、趙薇、張震、董潔,還有導演田壯壯。「他們說配音是二度創作,我說這次不是二度,是一度。」王家衛把這次配音,稱作「廣播劇」。

    12月20日,英文版和「廣播劇」版《藍莓之夜》將同時在全國上映。

田納西·威廉斯的故事

    王家衛剛認識鞏俐時,就跟她說:「你應該跟姜文拍一個田納西·威廉斯的故事。」

    田納西·威廉斯是美國著名劇作家,出生在美國南部,最著名的劇本是《慾望號街車》。

「一個田納西·威廉斯的故事」,基本上意味著男女主角都來自美國南部,女人講著很侉的英語,強悍而有爆發力,男人則有明顯的性格缺陷,甚至扭曲。

    鞏俐和姜文在「廣播劇」裡演一對夫妻,姜文是一個整天待在酒吧的醉鬼警察,鞏俐是拋棄了他的老婆,鞏俐準備重新開始生活,姜文卻試圖找回兩人的關係。

    「他們沒有同床,但你把他們兩個的聲音並在一起,馬上會覺得兩個人就是這麼回事,很震撼的。」王家衛以前一直不相信配音,上世紀60年代,很多香港電影都是後期配音,他覺得電影一配音就不好看了。

    英文版鞏俐是《木乃伊歸來》的女主角瑞切爾·維茨。「她很熱情,是一個很想演戲的人,是一個戲霸。」王家衛說,這一點跟鞏俐很像。

    《藍莓之夜》要開拍的時候,瑞切爾·維茨剛好懷孕快生了,她打電話讓王家衛保留住那個角色:「只要你把我的戲放到最後拍,給我兩個月,我一定可以瘦下來。」

    瑞切爾·維茨就住在王家衛紐約拍攝地對面,每天她都會來街對面探班,對王家衛說:「看,我今天瘦了。」第二天又來,說:「看,我又瘦了。」第三天還會來。

    王家衛不是按照聲音選配音演員,而是按演員的「臉」。

    趙薇配的是中國娜塔莉·波特曼,一個女賭徒。「你在安徽碰到這樣一個女賭徒,不是趙薇是誰?」王家衛覺得她們都是:好強,像大姐。

    董潔配的是女主角諾拉·瓊斯。

「我感覺董潔是個沒有化妝品的女孩子。」王家衛說,這並不是指她「清淡」,而是說她死腦筋。「她行動不是很快,會很專心做自己的事,往一個目標慢慢地走。基本上就是固執、內向的諾拉·瓊斯。」

《藍莓之夜》不是《重慶森林》

    2005年感恩節那天,王家衛把歌手諾拉·瓊斯約到紐約一個咖啡店,王家衛見她第一句話就是:「你想拍戲嗎?」

    諾拉·瓊斯平生第一次演電影,就是跟王家衛合作,就像13年前演《重慶森林》的王菲一樣,她們甚至連角色的職業都一樣——快餐店女招待。「諾拉·瓊斯不像王菲,」在王家衛的眼裡,這兩個天後級的女歌手差別很大,「王菲是一個很飄的人,而諾拉·瓊斯很實在,是一個嚴肅的女孩子。」

    諾拉·瓊斯在美國南部長大,對美國而言,「南部女孩」基本上意味著「鄉下姑娘」。她15歲開始在餐廳做服務生、唱歌掙錢,「她不是一個離開生活很遠的人,她是很實在的。」

    諾拉·瓊斯再怎麼實在,也不可能從頭到尾唱獨角戲。王家衛必須為她尋找配戲的人。

    「我要給諾拉·瓊斯找一個情人。誰會跟她有化學反應呢?」

    答案是裘德·洛。

    王家衛總結出三個原因:他是能在美國片裡發揮出異國情調的英國人;他的聲音有點沙;他是一個好演員。

    王家衛判斷「好演員」的標準很簡單:寬容,演戲的時候不自私。「我見過很多大牌,演戲都很自私。」王家衛在片場見過各種搶戲方法:兩人對戲時,一個演員突然把手按在對方肩頭,堅毅地說:「你永遠是我的好兄弟。」說完台詞手還是不縮回來,對方被按住不能動,戲就都到了他那裡。

    「以前拍電視劇競爭大,這是需要的,但電影是一個整體,應該是對手好的時候我更好,就像打乒乓球一樣。」雖然「好演員」的標準簡單,但達標的卻不多,王家衛認定的樣板,是梁朝偉。

    王家衛1981年考進香港無線編導訓練班,次年梁朝偉考進演員訓練班。兩人從1990年開始合作,王家衛執導了9部長片,梁朝偉演了6部,其中就包括《重慶森林》。

    裘德·洛不懂打乒乓球,王家衛給他的比喻是:經驗老到的樂隊主唱。「今天有一個歌手來,她第一次唱歌,我們不知道她的調子,她可能會走調,或者有一點個性化表演,你得去控制,這對你來說也是一個新的挑戰。」

    裘德·洛開始並不知道這種挑戰到底是什麼。

    王家衛從沒跟裘德·洛討論任何角色的問題,只告訴他大概的情節:你是這個餐廳的老闆,一天你在餐廳裡接到一個電話,是諾拉·瓊斯打來找人的。

    拍攝第一天,裘德·洛把頭髮弄得一絲不亂,他覺得拍的是「很文藝的」王家衛電影,演的是談情說愛的男主角,做的又是「很優雅的」藍莓派,自己這個老闆當然是「比較憂鬱比較酷」的。

    正式開拍了,王家衛讓工作人員把現場的音樂放出來,整個餐廳音樂很響,大家面面相覷:這怎麼拍啊?

    王家衛淡淡地說:「很多餐廳都是有音樂的啊。」

    拍到最後一次,裘德·洛手忙腳亂地接起電話,歪著頭夾著聽筒,音樂聲音很吵,他扯著嗓子在喊:「喂,你找誰啊?」——就像《重慶森林》裡在快餐店接電話的王菲,這也是《藍莓之夜》的第一個鏡頭。

    娜塔莉·波特曼是王家衛定下來的第三個人,選她是為了向約翰·卡薩維茨的《葛洛莉》(Gloria)致敬。

    約翰·卡薩維茨是美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重要的導演、編劇、演員,同時也是美國獨立電影先驅,1958年他用16毫米膠片拍攝的非商業電影《影子》,被認為拉開了紐約獨立電影時代的序幕——卡薩維茨也是一個熱愛即興創作的人。

    《葛洛莉》是卡薩維茨1980年的作品,葛洛莉是一個妓女,一頭金髮,拿著一桿槍,穿著黑色衣服,影片講述她如何從黑幫手上救出慘遭滅門的6歲小男孩,並帶著他到處躲避的故事。影片當年獲得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

    「葛洛莉不是那種很性感的女人,她更像一個流氓,不,是女流氓。」王家衛稱《葛洛莉》為「巨作」,1994年他在《重慶森林》裡,已經向葛洛莉致過敬了——那個匆匆飄過、金髮黑風衣的林青霞。

    但《藍莓之夜》並不是《重慶森林》。

明信片從紐約寄出

    《藍莓之夜》也可以看成一部公路電影:諾拉·瓊斯因為失戀而對未來不知所措,她決定離開紐約,開始一段沒有目的地的旅行。在路上她遇到了形形色色的陌生人:酗酒沉溺的警察,拉斯維加斯的賭徒……他們讓她看清了自己跟周圍世界的新關係。

    「就好像一個紀錄片,跟著一個女孩子,她去了哪裡你就拍哪裡。」

    影片的起點,王家衛考慮過香港:但從香港出發,沒有公路電影的感覺;

    他也考慮過北京:但中國太複雜、太龐大了,這樣需要走很多地方;

    最後王家衛確定:紐約出發,從美國東岸走到西岸再返回。

    「我們從小看好萊塢電影,現在有這樣一個機會,去美國拍一個向美國電影致敬的電影。」王家衛把這次拍攝看成是自己在美國寄出的一張明信片。

    明信片從紐約寄出。

    王家衛在紐約有兩個拍攝地可以選:一個是典型的1950年代美國餐廳;另一個是東歐移民開的餐廳。兩家在同一條街上,面對面。

    後來他選了東歐移民開的那家——紐約是一個移民城市,選這家也許會比較有趣。結果剛拍完,對面那家美國餐廳就拆掉了,王家衛又很後悔:「哎呀,應該拍那一邊的。」

    從東岸的紐約出發,到西岸的洛杉磯,中間要穿越幾十個州——美國南部是王家衛一定會去的地方:「南方是美國的重鎮,早期的奴隸、移民都是在南方開始的,那裡有黑人音樂,很多音樂都是從南方來的,文學也是。」王家衛受黑人音樂影響很重,無論是《重慶森林》裡的《加州之夢》,還是《花樣年華》裡納金高的爵士,源頭都可以說是美國南部。

    南部最重要的城市就是新奧爾良——新奧爾良是美國中南部的中心城市,也是爵士樂的發源地,《飄》裡男女主人公從亞特蘭大出逃,逃到的也是新奧爾良。

    但新奧爾良剛剛經歷了「卡特裡娜颶風」,整個城市在王家衛看來是「異位」了:「當然這也是有趣的,但那個時候人家都在收拾殘局,你卻在這裡講這樣的一個故事,好像有點幸災樂禍。」

    王家衛放棄了新奧爾良,明信片繼續往南,到了孟菲斯:「我認為早期所有的音樂都是從孟菲斯開始的,就決定停在這裡。」

    孟菲斯是藍調音樂的起源,一直都有很強的黑人文化——這裡的種族矛盾也十分尖銳,1968年黑人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就是在此被槍殺的。

    《藍莓之夜》裡,諾拉·瓊斯旅行中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孟菲斯一家酒吧上班,她遇到醉酒的警察,還有基本上拋棄了他的老婆瑞切爾·維茨。

    「那個酒吧是我們剛到孟菲斯的時候吃早餐的地方,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年輕時每天也都來這裡吃早餐。」吃早餐是王家衛旅行裡最重要的兩件事情之一,每天開十幾個小時的車,當中都是公路,公路中間只能停一下客站或者路邊咖啡店,你會很期望到達的那個小鎮。

    「如果到的時候是凌晨,第一件會做的事情,就是走到快餐店吃一個早餐。這是一天裡很重要的事情,然後一天就開始了。」快餐店是公路片最常見的場景,尤其是在逃亡情節中,它負責傳遞「溫暖」的意味;如果到達的時間是晚上,那通常第一該去的,是那裡的酒吧。

    美國南方的小鎮上,人們的生活基本上還很保守和傳統,白天上班,下午和晚上出來玩。酒吧就相當於那裡的社區,尤其是星期五晚上去酒吧,你可以很快有了朋友,他們會告訴你應該去哪裡,你需要什麼。「整個旅程下來,你會發現你的記憶不在路上,都在那些小餐廳、小酒吧裡。」

    王家衛積累了很多酒吧記憶:「有一次我們去得克薩斯的一個酒吧,我的一個製片是法國人,你知道法國人通常口比較賤,也瞧不起美國人,通常法國人又喜歡談政治,他就開始罵布什。結果那個酒吧的老闆提著槍來跟我講:這個是不是你們朋友?我要把他斃了!我們趕緊說他醉了,叫他走。」

    後來《藍莓之夜》的編劇勞倫斯·布洛克告訴王家衛,在南方敢講這種話,尤其是在酒吧裡講,你就死定了——布洛克是美國著名偵探小說作家,年過70,那個醉酒的警察就是他年輕時候的影子,他的主要職責是把《藍莓之夜》的台詞寫得更「美國」。

    美國大部分地方是很保守、很愛國的,他們認為布什是他們的總統,就不允許你去講壞話。「這個情況大概跟中國人是一樣的,只是中國沒有美國那麼嚴重。」王家衛說,孟菲斯也是共和黨的堡壘。

    離開孟菲斯,再往西走,就是內華達州,美國著名的沙漠——這也是一個很美國的地方。

    內華達州南部是賭城拉斯維加斯,北部是賭城雷諾,中間連接的就是沙漠。本來王家衛要去的是拉斯維加斯,但當中迷了路,開到了一個離拉斯維加斯幾個小時車程的小鎮——「好像一個鬼城」。

    孟菲斯有音樂、有文化,跟孟菲斯、新奧爾良相反,沙漠裡真的什麼都沒有,它的意義就在於沙漠裡的小鎮。

    鬼城叫伊萊,在上世紀20年代還是一個很重要的城市,它的酒店是整個內華達州第一個有電梯的酒店,因為以前所有的好萊塢明星從好萊塢去拉斯維加斯,都要通過這裡。那裡原來還有一個小賭城,但現在基本上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一個韓國女人開的一個雜貨鋪。

    「還有一個消防員俱樂部,俱樂部門口有很多照片,都是這個地區在二戰、越戰時陣亡的軍人照片。海灣戰爭都打完了,現在還掛這個東西幹嘛?你會感覺到歷史,好像停留在某一個時段裡,好像歷史不再繼續下去了。」

諾拉·瓊斯在這裡遇到了娜塔莉·波特曼——一個以為10以後的數字就是J的女賭徒。

《花樣年華》這才拍完

    「到最後你發現,《藍莓之夜》原來不是一個公路電影。」王家衛認為,公路電影是講旅程的,是一直往下走的,但《藍莓之夜》裡的這個女孩子,無論去了哪裡,她的心還在紐約,所以這是情感之旅多於公路電影,因為她從來沒離開過。「無論她去了哪裡,她好像是一個回力鏢,甩著出去,還是會拐回來。」

    《藍莓之夜》本該是《花樣年華》裡的第三個故事。

    《花樣年華》原來有三個故事:一個1960年代,一個現代,一個未來的,都跟「吃」有關係——現在的《花樣年華》是其中1960年代的那一章。

    當時王家衛的想法是,在一部電影裡拍不同的故事,都讓張曼玉和梁朝偉去演。

    最開始拍的是1960年代那出,在一個餐廳裡,一男一女,都是已婚的,女人發現自己的老公跟對方的老婆可能有關係了。

    「越拍越過癮,我就把它變成了一部電影,另外那兩個就放下了。」王家衛說。

    未來的那個章節變成了後來的《2046》——有未來,但跟「吃」沒了關係。

    《2046》裡,王家衛決定讓「周慕雲」離開,「因為他想要改變」,然後王家衛就從公眾視野裡消失了。

    但其實《花樣年華》的最後一個故事才剛剛開始。

    《藍莓之夜》起源於2004年,台北馬路邊一雙女孩子的腳。

    2004年10月,王家衛去台北宣傳《2046》,美國爵士天後諾拉·瓊斯跟王家衛住在同一個酒店,而且剛好是他樓上。

「我們在宣傳的過程中,有一個晚上,差不多六七點鐘,我們堵在路上,車停了不動,因為諾拉·瓊斯那個時候在宣傳,電台裡面都是放她的歌。」王家衛對流行音樂的認知,基本上來自電台。

    那是王家衛第一次聽諾拉·瓊斯的歌,邊聽邊看著台北的馬路,他有一個感覺:馬路旁邊是一個女孩子的一雙腳,她準備過馬路,突然之間她有一些猶豫,她停下來,最後,朝相反的方向走。

    「有時你要面對一些事,但你可能還沒有準備好,不知道怎麼去反應。有人會生病,有人會去做其他事,好像是要逃避,但其實不是在逃避,他只不過是爭取一些時間給自己。基本上就是要過這條馬路,她還是要解決這個問題。」

    王家衛跟諾拉·瓊斯一樣去旅行,去美國查移民資料,或者到香港的圖書館看亂七八糟的書:「我現在都還在旅行,旅行之後回來,是要重新出發,還是繼續旅行,都不知道。」

    王家衛總是想方設法地「離開」,《阿飛正傳》裡,張國榮對張曼玉說的那句「1960年4月16日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跟我在一起。我會記得這一分鐘。這是一個事實,我們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成了王家衛「囈語」的標誌。王家衛從此開始把電影當成了時空穿梭機。

    時間上,《東邪西毒》去到了八百多年前的古代;《花樣年華》回到了上世紀60年代;《2046》又去了50年後的未來。

    空間上,《春光乍洩》去到了香港的背面阿根廷;《重慶森林》裡,王菲去了夢想中的加州。

    《墮落天使》裡,時、空都沒有什麼改變,但杜可風的鏡頭還是讓影片從離開地面向香港上空延伸。

    王家衛從各個角度,用各種方法,要離開此刻的香港。2007年,王家衛在北京做《藍莓之夜》的後期,他發現在北京遇到香港導演的機會,比在香港碰到他們的機會更多:「離開是為了回來,就像回力鏢一樣。」

    對《藍莓之夜》諾拉·瓊斯演的那個女孩來說,她面臨的問題是:跟男友在一起五年了,他已經變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有一天必須分開的時候,自己怎麼去戒掉這種習慣。

    王家衛給諾拉·瓊斯的回力鏢安排了兩個站:第一站是醉酒的警察,她的習慣就好像警察戒不掉的酒,「在他身上面可以看見,最後好像他那樣放棄了、死掉了,整件事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張賬單」。

    第二站諾拉·瓊斯遇到了女賭徒,女賭徒不斷讓她反問自己,你可不可以相信別人,你可不可以再相信自己。

    回力鏢的軌跡在這個過程裡。諾拉·瓊斯不斷給裘德·洛寫信,「基本上她也是在試探,她好像一隻鳥,飛走了,是因為她感覺這個男人身上有一個可能性,但這個可能性,是不是好像戒毒一樣是一個代替品,還是有勇氣去接受?」

    王家衛說,《藍莓之夜》他惟一提醒自己的,就是不要把影片搞得「像一個中國人在拍外國人那樣」。


作者: 南方週末記者 袁蕾 實習生 陳軍吉 發自北京    2007-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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