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歌憶張國榮:人戲不分 他做到頭了

標題:陳凱歌憶張國榮:人戲不分 他做到頭了

    說《霸王別姬》是中國電影的一個巔峰並不為過,這部作品成為了到現在為止,唯一獲得戛納電影節最高獎──金棕櫚獎的華語片,而影片導演陳凱歌和主演張國榮、張豐毅、鞏俐、葛優之間珠聯璧合的合作,也更是被人津津樂道,反復回味。

  圍繞這部電影發生的故事,已經被說過太多太多,從最初的選角風波到後來揚威戛納,張國榮的名字鐫刻在了每一個瞬間。這一次珠聯璧合的創作經歷,也成為了陳凱歌導演難以忘懷的記憶。

  在“哥哥”張國榮辭世十年之際,陳凱歌導演再次為新浪娛樂口述與張國榮一起拍攝《霸王別姬》前後的記憶,還原出一個“人戲不分,清澈純凈”的張國榮形象。

  在這段特別的記憶中,有一個瞬間經常被陳凱歌提及,“電影拍完,在他走後不久,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他穿著戲裝穿著長衫,微微笑道說‘從此別過了’,我一瞬間驀然醒來,眼角竟有淚流出。”在眾多關於張國榮的故事中,這是一個浪漫而又傷感的注腳。

  純真張國榮:標高出世 自然真實

  “一個人在花花世界那麼乾凈,你還要他什麼呢。”

  《霸王別姬》整個製作是徐楓女士發起的,投資也是徐楓女士本人的公司,她是製片人,這個製作的班子是我自己確定的,其中包括主要創作人,演員,比如說像攝影師顧長衛,錄音師陶經,都是長期的合作者,也是同屆的同學。

        後來問題就是出在演員上,就是出在張國榮上。我們最初已經確定了國榮,中間出現了一次反覆,老板比較傾向於另一個在國際上有點名氣,還有京劇底子的演員。但最後還是回到國榮,一來是因為我堅持認為國榮優於另一個演員,第二還有一件小事可以說激怒了我,這個演員的美國律師打電話給我,說如果要合作的話,演員先生的小狗要和主人同時過海關。我就發起火來,也不再接這位律師的電話。這個事情也使我有更充足的理由堅持我的選擇。

  我第一次見國榮是在香港。之前我也特意看了國榮演的一些電影,並不是所有的都喜歡,但當我跟他坐在一塊的時候,就覺得他有一種標高出世的感覺,這人一點都不諂媚,他很自然,很真實,這是能從眼睛中看出來的。當時的香港那是花花世界,錦繡乾坤,一個人能在那個地方那麼乾凈,那你還要他什麼呢。

  為了讓國榮能夠安心,我又專門去了一次香港,這件事兒本來對演員是一種傷害,但國榮並沒有計較,沒有任何大牌架子,反而跟我說,你讓我什麼時候去學戲?我說現在,他說那我馬上就去。然後他就到了北京來學戲,我心裡也踏實了。

  國榮是極端用功之人。開拍前到北京生活了六個月專心學戲,現在有誰會這樣做?誰肯這樣做?沒有人。在戲拍完以後的若干年裡頭,張國榮衹要到北京就會去見他的京劇老師。國榮在影片開拍前非常沉默、憂傷,我沒跟他說國榮你得了解史料,你得體驗生活,要去接近什麼,這些我都沒要求。我說你就安安靜靜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就行了。

        他學戲的過程中我也不見他,我不願意給他一種感覺,覺得導演是不是不相信我,老上我這來看。他在訓練的過程中我衹聽負責演員的副導演的匯報,從來沒去看過他,衹是有時候會跟他通個電話,問他你覺得怎麼樣?他就說這麼一句“生活很好”。我說你覺得好就好。在這六個月的時間裡偶爾也有見面的時候,衹說劇本,衹說這個人物做了哪些調整。

  我沒覺得他對京劇特別痴迷。假如張國榮沒有碰到程蝶衣,他的天賦是無法展現的,在我看來程蝶衣其實是他借用的一個身體,當一個人跟他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同呼吸共命運的時候,他就把自己給了這個人物,就看你能不能碰到你願意為之獻身的角色。這跟愛情是一樣,你有了這樣的角色,你怎麼能不成?所以我覺得這個角色,因為國榮沒有辜負他,所以他也沒有辜負國榮。他的確是張國榮的代表作。

  他第一次扮上妝以後,大伙都驚了。他特有意思,他扮上以後不怎麼抬眼,眼簾就那麼垂著,本來京劇的化妝和箍頭都使眼角稍稍往上吊著,而他又不怎麼抬頭,那真是千嬌百媚。

  瘋魔張國榮:人戲不分 細微傳神

  “他把自己給了這個人物,這跟愛情是一樣。”

        拍攝時他對生活的各方面也都沒要求,也沒有助理。後來是我從攝製組給他找了一個助理,在生活上對他會有一定的照顧。他就是一輛很普通的車,早上幾點化妝就去接他,然後在北影拍戲。

        他沒有任何生活上額外的要求。衹是偶然會說,“今天收工比較早,又是春明景和的時候,咱們去喝杯咖啡吧”。那時候交通很暢通的,我們會從北影廠開車開到貴賓樓去,到那去喝一杯咖啡。然後我說要不要吃飯,他說吃飯就算了,我還得準備明天的戲,他就回去了。

  中國有句成語叫器小易盈,這器小就裝不了多少東西,但是國榮氣量很大,這種氣量大的演員才不會在意你今天給我五星酒店沒有,才不會在意你給我八個保鏢還是六個保鏢。

  電影裡程蝶衣被逐出舞台多年來不能演戲,一轉眼就到了文革前夕,他聽到要開展文革的廣播了。這場戲是獨角戲,衹能拍一兩個鏡頭,不能拍太多。我們是在北京恭王府夾道拍這場戲,要取這個繁華散盡,破敗凋零的感覺。

        國榮穿了一身扣得緊緊的灰色中山裝,戴著一個很老派的眼鏡,提一個那個時代的小塑料包。這邊在拍的時候,國榮突然就站住了,他提起腳來抖動了一下,誰都沒注意這地上有很多煤渣子,他抖了抖之後又接著往前走。就這樣微小的一個細節,傳神地表現出了程蝶衣這個人的潔癖,這人眼裡容不得沙子。也更表現出了那個時代什麼叫做“零落成泥碾作塵,衹有香如故”。所以我覺得電影中間好的人物,都是在這樣的細微處做好的。

  這戲拍了六個月,不分寒暑,從春寒料峭的二月下旬拍起,一直拍到炎炎烈日的七月下旬。我記得我們夏天在北京國子監孔廟拍鬥爭會這場戲,戲裡對張國榮和張豐毅的批鬥也是在火堆跟前,當時熱到拿攝影機拍火苗子已經看不到顏色,空氣也成了一浪一浪的全是熱,張國榮、鞏俐、張豐毅都在,尤其張國榮滿臉是戲妝,但得塗得亂七八糟,身上裹著稀爛的戲服,就是文革遭迫害的樣子,那也是感情很重的一場戲,控訴檢舉,大義滅親,人近乎瘋魔的狀態,整整折騰了一天,辛苦可想而知。那天有個著名的法國演員伊莎貝爾﹒於佩爾也在現場,就定定在那裡看這三人演了一天,臨走跟我說,真是太棒的演員,太棒的電影。

        我再講一個拍攝的例子,拍張國榮被要求戒大煙,然後煙癮犯了。這個鏡頭開拍之前我非常緊張,我們設計的動作是用一根拂塵的尾巴打爛牆上所有的鏡框,要是拍不好,重新換,時間就太長了。另外還有一個演員表演的問題,能不能夠準確傳達人物情緒。在拍之前我看了看這兩個演員,張國榮是鐵青著臉,張豐毅坐在旁邊咬牙,我就跟攝製組說快快,這兩人都進去了,這個鏡頭現在就得拍。

        這個鏡頭是程蝶衣煙癮大犯的時候,一個砸,一個在後面抱著,這也是倆人在這個戲裡最後一次有身體接触。一開機張國榮就瘋了,就拿著棍子亂打這牆上的鏡框,鏡框裡面是他們多年在一起的照片,整個是個玻璃渣飛濺的局面,豐毅在後頭抱著張國榮,這兩個人都瘋了,現場兩個人的表演驚人動魄。後來我跟自己說,這哪是煙癮犯了發瘋啊,這是人在眼前,愛不得的極度痛苦,是對命運的不公,要奮力地反抗。

        我這邊一喊停,張國榮哭成淚人,久勸不止。我勸不住也急,我說你是哀哀如喪考妣啊。這人戲不分,張國榮是做到頭了。這個情景至今還讓我印象特別深刻。這些國榮表演的例子,都很有力量地說明他在扮演這個角色的時候做了什麼樣的工作,達到了什麼樣的成就。

  追憶張國榮:生死因果 催人淚下

  “我夢到他穿著戲裝,微微笑道‘從此別過了’”

  我還記得在我們拍完段小樓承諾要和菊仙結婚而極大地傷害了程蝶衣之後,轉場來到了故宮午門外的廣場。這場戲是夜戲。我們準備拍攝程蝶衣無意中在袁四爺家找到他童年許諾送給段小樓的那把利劍之後,抱劍去見段小樓,遇到了剛剛進城的日本兵。這場戲,張國榮只有一個鏡頭。我們在布好光以後,讓他坐進了黃包車。

        在攝影機開始轉動時,日本軍刀挑開了簾子。張國榮坐在車內,劍旁的臉上是紛亂的胭脂,尤其是嘴邊的一抹深似血痕。他的眼睛中露出令人膽寒的絕望和悲涼。停機以後,張國榮久坐不動,淚下紛紛。我並不勸說,只是示意關燈,讓他留在黑暗中。我在此刻明白,張國榮必以個人感情對所飾演的人物做大的投入,方至表演上達到這樣的境界。這是他的一個眼神,將《霸王別姬》迷戀與背叛的主題說盡了。

        其實對於程蝶衣這個人物,我們做了反反覆覆的討論,甚至做了多次的推翻,我在創作上有個習慣,就是我必須眼見耳聞,我腦子裡必須有這個人樣子的時候我才能拍。我知道演員是誰,他怎麼演戲,他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狀態准確了,人物就生動了。

        程蝶衣這個人物是有一整套構思的,母親是妓女,不知道父親是誰,天天看到母親的不堪,痛恨男人,對母親又恨又愛。這個人在心理上極度需要愛和安全感,他對人生的要求必定是完美的。在劇作創作的過程中,我想來想去要加一個情節,這個情節小說中沒有,就是程蝶衣是六指,斬斷六指他就成了一個女人。

        他的童年經歷決定了一旦開始學戲,一定崇拜虞姬。因為虞姬是從一而終的,不像他的母親。霸王對虞姬也是從一而終的,所以他要求段小樓以對虞姬的態度對他自己從一而終。這個就是程蝶衣的愛情觀、人生觀。所以做了這個六指的改動,被母親切斷,送入戲班子,等於變成了女孩,這個改動做了之後,才能出現小說中原來沒有的“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削去了頭髮”,這個痛苦掙扎拒絕成為男人的孩子。後面蝶衣在戲班念錯挨打,都是從前面那個小的情節裡面來的,說到底就是拒絕成為男人。如果前邊不做這個功夫,這個人物不可能長時間地令觀眾如此感動。

  程蝶衣的自殺,也是整個劇作過程中對小說做得最大的調整,李碧華是原小說的作者,也是編劇之一,她是一個給了這個故事最初形態的人。但是當時我在接触這個題材的時候做了很長時間的思索,我是有擔憂的,我的擔憂主要是在審查上過不去。另外我也對程蝶衣、段小樓在原小說中的結局不滿足,在原小說的舊版中是說到程蝶衣和段小樓若干年以後在香港的浴室相見,兩個人可真是坦誠相待,都沒有穿衣服,回首前塵,感慨不已,然後出得門去,各走各路。我對這個結局不滿足。

        現在這個結局其實是從一個爭論裡來的,爭論就是已故的謝晉導演。那在80年代的中後期,曾經有過一次由日本電視台組織的中國兩代導演的辯論,辯論的主題就是文革中間中國人是如何去面對這個浩劫的。當時謝晉導演有芙蓉鎮這樣傳世的作品,日本的評論家就說當他們看到電影裡面的主要人物有這樣的台詞“要像牲口一樣地活下去”的時候,非常感動。

        但是對於當時衹有30歲出頭的我來說,認為這個說法不是那麼可信。我認為就是有太多的人像牲口一樣活著,或者準備像牲口一樣活下去,所以才有那麼長時間的默聲。我說甚少有人抗爭,所以我把這個想法放到程蝶衣的身上,他的自殺,是他的抗爭。這個結局在當時也是受到激烈抨擊。

        有人說1977年文革結束了,改革開放了,他怎麼自殺了呢?這個情節在政治上是錯誤的,甚至是反動的。我就解釋了一下,我說這事跟政治無關,程蝶衣就是想告訴段小樓我愛你,虞姬一直愛著霸王,我用死再最後一次告訴你我愛你。《霸王別姬》的著眼點是人的命運,是人在無法把控的命運之中堅持自己,你掌控不了時代,但是你可以堅持自己,哪怕要付出玉碎的代價。為什麼大家一直到現在還記得霸王別姬,還喜歡霸王別姬,也許跟今天的現狀有關,就是越來越少堅持自己的人,為中國文化殉道的人更少。

  雖然在《霸王別姬》中我們看到了很多相對宏大的歷史場景,可是它僅限於個人,或者說是通過個人的命運來訴說歷史的滄桑變化。換句話說只有個人的故事才能是感性的,只有感性才能動人,所以這個戲在戛納得獎的時候,有句評語就是說《霸王別姬》是把個人的命運與社會的宏大變遷融為一體。《霸王別姬》說到底就是關於自己呈現自己,就是關於從一而終,所以在很灰暗的歷史背景下,程蝶衣才顯得孤雁不群,特立獨行。相比於段小樓,程蝶衣傾注了我自己更多的文化認同。

        我跟國榮可以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該到哪了就一定到哪兒,透亮極了,一丁點含糊其辭也沒有。拍片時他很少說話,演完一個鏡頭回來,也不問我好與不好,就坐到我身邊,我不斷地跟他說,這個為什麼不行,應該是怎麼樣的,在此刻你心裡的情形該是怎樣的,他一句一句聽著,我說完他站起來就走了,重新演一遍,演完又坐下等我說,如此反覆多次,至多會說句“您看我可沒上過表演學校,你覺得我應該上嗎?”我照實答他“你自己看著辦吧,我也不知道”,他就又去演了,其實我明白他自己心裡是有數的。

  國榮殺青的時候,在香格里拉辦了一次宴會,那時候距離全片殺青還有十天的時間,他說我先回去了,我在這耽誤你們的事兒。他也沒有解釋為什麼耽誤我們的事兒,就請所有的主創人員吃了一頓飯。但是我覺得戲演完以後他的狀態變了,他的樣子變了。

        在他走後不久,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他穿著戲裝穿著長衫,微微笑道說“從此別過了”,我一瞬間驀然醒來,眼角竟有淚流出。所以他去世的時候我立即就想到了這個夢,但其實距離他離開這個世界中間隔了好長時間,夢裡的他分不清是張國榮還是程蝶衣,一聲告別似乎印證了生死因果。每每想到這,我就十分傷感。


北京新浪網 2013-03-31    陳凱歌/口述 王玉年/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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