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


「現在的武打片就好比小時候的電影,中了槍還有無限多的話得交待,直到需要死的時候才死。王家衛的電影,就是『嘣』一聲,連『哎』都來不及就躺下了。」

「12月18日《一代宗師》上映?」雖然從影片出品方那裡聽到消息,陳勳奇還是堅定地表示不相信。「一個片子籌備這麼多年,拍了這麼多年,那麼快能完成?按王家衛的性格,不可能。或者你說的是2013年?」他笑道。

王家衛1994年導演、陳勳奇配樂的電影《東邪西毒》,2010年推出「終極版」發行,一部現成電影重新剪輯、混錄,就用了3個月。陳勳奇開玩笑時,王家衛和《一代宗師》劇組仍在廣東開平開工,為影片做最後的補拍,工作計劃排到11月15日結束。這距離影片上映日期只有33天。

2002年,陳勳奇正在上海松江拍一部自己的電視劇,王家衛打來電話,托付他一個臨時任務:抽一天時間,去安排好的攝影棚,拍幾段詠春拳素材,「假裝自己是梁朝偉」。這年陳勳奇還把葉問弟子、李小龍師弟梁紹鴻從美國請回香港,給王家衛講詠春拳。

陳勳奇再為《一代宗師》工作,已是2007年末。王家衛拍了《2046》和《藍莓之夜》,《一代宗師》遲遲未動。他請陳勳奇北上內地,遍訪民間武術家。「我看了覺得不怎樣,他就不用看了;我覺得是高手,就通知他過去看。」

王家衛的「宗師之路」由此開始。《一代宗師》裡,他希望重現民國武林,為此他早已開始研究,但能找到的史料不多。「不只是服裝、道具問題,武打方面必須還原歷史真貌,不能靠特技。還要還原那年代武術家的『精氣神』,武林有武林的規矩,有他們的儀軌。那是我們中國人的智慧,有些現在都已經沒有了。」先於影片推出的紀錄短片《宗師之路》裡,王家衛說,「我要講的不只是武術家,而是一個時代。」

心意拳怎麼會輸給詠春?

1996年拍《春光乍洩》,在阿根廷一個火車站,王家衛看到兩本雜誌封面,一是毛澤東,一是李小龍。都已去世多年,這兩張面孔卻仍是中國的符號。王家衛驚訝於李小龍的魅力,想拍他的故事。但李小龍的電影已經夠多了,他想到拍李小龍的師父葉問。

除了《東邪西毒》裡少量由洪金寶擔任武術指導的戲,王家衛電影從來跟功夫沒關係。要拍《一代宗師》,他才開始認真學習瞭解。「他發現詠春拳只是佛山這個小地方的一種小拳法。如果沒有李小龍和其他同門在外國發揚光大,詠春今天也就只停留在佛山香港一帶。」陳勳奇說,「那時候《葉問》還沒拍出來。一個南派的小拳種,怎麼讓北方的觀眾覺得重要?中國武術最大的門派是形意、八卦、太極。你這個故事怎麼講?」

尋訪民間武林宗師的第一站,王家衛隨陳勳奇到了山西晉中,拜訪國家級非遺心意拳(又稱心意六合拳)傳承人梁曉峰。此前陳勳奇第一次見梁師傅,就拜了師——陳勳奇少年時學跆拳道,後來迷上中華武術,見好的就想學,幾十年下來拜了不少師,包括李連杰的師父、原北京武術院院長吳彬。

心意拳是形意拳之母,梁師父演示心意與形意的區別,一招「龍形大劈」,一招「虎撲」,陳勳奇真正看到了「打人如掛畫」。「南方拳法很少這麼講,北方很多門派都是這樣,整個人『轟』地飛出去,掛畫一樣撞到牆上,掉下來。」

王家衛第一個反應是:這要詠春拳怎麼打啊?陳勳奇解釋:「詠春那些手法,對心意拳沒用的。什麼攤手、膀手、耕手……他不在乎你手法怎樣,一碰到你已經飛了。」王家衛想在電影裡用心意拳,師父告訴陳勳奇,他很支持,但在戲裡頭,心意拳不能輸給詠春拳。「我跟師父說,這個難了。他說你自己講句公道話,心意拳怎麼會輸給詠春?我說,這個練心意拳的練得不好囉!只能是這樣。」陳勳奇大笑著回憶。

離北京一個半小時車程,河北雄縣尋常街巷中一幢不起眼樓房的頂層,是處練功場。北京的八極拳名師王世泉帶著王家衛和陳勳奇來看自己的幾個徒弟學拳。

八極是一門硬開硬打的短打拳法,招式簡潔質樸,卻十分剛猛。雖不在形意、八卦、太極三大內家拳之列,但名聲很響,據傳八極拳師中出過「三大保鏢」,分別擔任溥儀、蔣介石、毛澤東的警衛。王世泉師父在雄縣收的徒弟,不乏在其他拳種早有建樹的。

王家衛深為八極拳的魅力吸引,決定由張震扮演片中的八極拳師,拜王世泉為師,苦練拳術,三年不輟。八極拳與梁朝偉的詠春拳、章子怡的八卦掌,成為《一代宗師》的功夫主角。

王家衛自稱《一代宗師》要做「注重實戰的正宗功夫片」,在動作上求真。劇組治療師、形意拳師父王滿成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主要演員不用吊鋼絲之類的輔助設備,只有武行在很少的時候用到,「比如要表現張震八極拳的剛猛,一下把人打出五米。如果是王世泉,他做得到,張震的勁做不到。他能打出一米,那四米就用鋼絲。」

王家衛從一位形意拳高手那聽來「半步崩拳打天下」。真的高手一碰手,不是你倒就是我倒,沒太多過程。《一代宗師》預告片最醒目的台詞就是梁朝偉說:「功夫,兩個字,一橫一豎。錯了,就躺下,站著回來的才是對的。」

「但觀眾過癮嗎?我擔心這個。」陳勳奇說,「1970年代我們看鄭佩佩、狄龍、姜大衛拍的刀劍武俠片,刀拼得叮噹作響。你看日本武術片裡沒有的,就是一下子。人家那是真正武術的境界,日本人就抓這個。他滿足觀眾觀賞需求,用群鬥,也就是殺陣。」

王滿成跟著劇組前後三年,對電影的功夫表現真心讚賞。「看現在的武打片就好比我們小時候看電影,共產黨人中了槍,還有無限多的話得說清楚,所有事情交待完了,最後需要死的時候再死。王家衛的電影,就是『嘣』一槍,連『哎』都來不及就躺下了。」

「我擔心每個門派出來亮相, 高手都是外國人」

三年中,王家衛尋訪內地民間武術家超過100位,涉及詠春、太極、八卦、八極、形意、通背等拳種、門派。武林有句話叫「門里門外兩重天」,很多東西不外傳,「但他們都很無私,不厭其煩地展示給我看,一些不傳之秘也告訴我。我訪問了很多老師,他們從沒談過條件,也沒計較過酬勞。」王家衛說。

老人們知道時日無多,最怕把好東西「帶走」,他們也希望通過王家衛電影的影響,讓更多人知道傳統武學。

民國是武術的黃金時代。亂世中要自我保護,只能靠個人力量。詠春拳起源說法很多,但大抵離不開嚴詠春流落他鄉,因容貌秀美頗多騷擾,自創拳術防身。強身健體是武術與生俱來的功能,中國武學史上有很多大家,起初都是因為幼年體弱,被父母送到師父家學武強身。此外在舊社會,習武賣藝也是一種生存技能。

新中國和平年代,武術的表演和健身功能得到凸顯,競技武術、全民健身武術運行於體制內,傳統武術隱在民間。八極大師王世泉並非職業拳師,而是長於經營的企業家,早在1990年代初就開上自己的奔馳。他開著奔馳去小樹林練功,「照樣一身臭汗」。

「競技武術很搶眼。但中國真正的武術基礎,還在民間。」王滿成說。他是吳彬「吳頭兒」介紹到王家衛劇組的。二十多年前他是北京武術協會會員,並擔任武術氣功研究會會長。民間武術資料、檔案搜集,不光對門外漢王家衛是件難事,對王滿成也一樣。1991年他發念號召武協下屬各拳種、門派整理本門史料,搜集各自典故、傳奇以及本門武功技術特點,出版成書。種種原因,沒做下去,第二年,王滿成移民新加坡,這件事徹底沒了下文。

「各門派過去秘不傳人,口口相授。創立門派的人,沒什麼文化,卻把這門武術做到極致。但他的學生,一些有錢、有文化的人,對這個武術非常熱衷,把它寫出來,甚至把它無限美化。這麼傳下來,你很難看到它真實的一面。」王滿成說,「另一方面,比如內家拳講丹田氣,氣從哪兒發?怎麼出來?接觸對方後用怎樣的狀態把力打出去?說實話必須有實踐,但實踐的人未必總結得出來,這很要命。」

陳勳奇在天津見到另一位八極拳師,收了不少外國徒弟,意大利人、德國人、法國人……「他每天教這些弟子就很滿足了,因為他們付得起學費,重要的是他們很用心在學。我在一邊看,就很擔心有一天,中國傳統功夫每個門派出來亮相,高手都是外國人。」

王滿成相信《一代宗師》能再掀年輕人對武術的熱情,就像30年前《少林寺》用競技武術迷倒了一代青年。「李連杰《少林寺》幾乎把香港武打片踹到了太平洋,再拍香港武打沒人看了。三十年過去,《一代宗師》一旦出來,就把李連杰統治三十年的武打形式,丟到不知道哪去了。」王滿成說。

王家衛自己很謙虛:「對武術來說,我是張白紙,我也願意用白紙的身份去拍它。因為我相信很多觀眾跟我一樣,對武術一竅不通。有人說所謂絕招,就是把一件簡單的事做到極致。這電影我們是盡了力,是不是極致不敢說。但我希望這是起了一個頭。我希望有人繼續走下去,因為這條路太遠了。」



南方週末記者 李宏宇  2012-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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