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大地 Shadowla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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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評電影「影子大地」:一個女性主義者的重讀
發信站: 信望愛團契電子佈告欄 (Fri Apr 27 07:55:17 2001)

評電影《影子大地》:一個女性主義者的重讀
陳文珊   (靜宜大學人文科兼任講師)

    電影《影子大地》所描繪的,是男人的故事,是一個男性的心靈如何經歷痛苦而長大成人的信仰之旅。這個男人不是別的,正是著富思辨精神的二十世紀信仰大師,時年五十四歲的路易士(C. S. Lewis)。故事始於路易士及哥哥生活在清一色男性的世界──由牛津學院與安立甘教會搭構出來的理性世界,終於路易士與另一個小男孩道格在田野漫步溜狗的場景。

電影的敘事手法

    路易士乍看之下彷彿是整部片子唯一的重心。是以,敘事者雖用第三人稱的敘事觀點來鋪陳,主要卻係根據路易士的遭遇與決擇來推展情節的。在每個重要的關鍵時刻,都由路易士來宣布攸關故事發展的重大消息──

從引介一位美國女詩人的角色登場,到與這位神秘女主角喬伊在餐廳首度碰面,帶她參觀牛津學院,到接納她攜子在聖誕節來到位於牛津的家,到與喬伊成婚,好讓她們母子二人得以在英國永久居留,到發現喬伊病重後,決意在上帝與世人面前正式完婚,到與喬伊話別,開始質疑信仰,到在閣樓裡與喬伊之子道格相擁而泣,體會「雖說失去是如此痛苦,但現在的痛苦有過去的快樂,兒童選擇安全,而成人選擇痛苦」的生命真理。

    若以路易士的邁向成熟作為分界點,我們更可以發現敘事技巧極盡精妙之處。在這之前,敘事者是採取非全知的、間接引述的方式,藉路易士與他人的對話來揭露他的內心世界,但到結尾時卻改採全知的、直接引述的敘事手法,讓主角自已作心靈的告白。敘事形式與內容的一致,是使得這部片子榮獲奧斯卡最佳劇本獎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然,它的成就遠勝於此,除了敘事之外,影片更大量使用光影等景物作象徵,並伴隨著上述的敘事主軸,交錯路易士的探討苦難神義論意涵的演說,同他與兄長、其他同僚,以及一位學生的對遇與交談,讓內容更形豐富,也將人物間性格的描寫與對比越發強烈地突顯出來。更重要的是,這些插敘暗示出路易士的信仰是如何從清明,到混沌,到終而豁然開朗的峰迴路轉。

集成人與孩童於一身的路易士

    影片一開始,路易士是一位無論在酒肆間,在課室中,在演說時,都雄辯滔滔的勝利者。他從未被真正地挑戰過,從未與他人有密切的情感連繫,或者親手經驗過他一談再談的苦難。他活在一個男性為主的世界中,有的是理性對談,沒有的是真實經歷;有的是控制、安全與驕傲,沒有的是對人生變數與困境的謙卑接受。

這樣的人生是片面的,是扭曲而不完全的,其根源在於無法從幼時喪母的苦痛中走出來。失親造成的創傷症候群為他日後的生活帶來長遠的影響,一來,他拒絕承認自己在乎,拒絕再受傷害,所以封閉自己在埋首教學與著述之中,他從來不出遊,過著恬淡自居的生活;同其時,他又無法完全潛抑下內心對情感的真實渴求,所以常藉著撰寫如「女巫、獅子、衣櫥」那裡亞系列的兒童童話故事,來企望另一個不是如此冰冷殘酷的世界。

    「神奇」(magic)於是成為停留在童年時期的他,逃離嚴格的男性世界的理性符碼的一條通道。在神話故事中,小男孩必須推開母親厚重的大衣才能進入,弔詭的是,扮演路易士生命及信仰進程的推手正是一位女性──喬伊。這位集猶裔美人、基督徒、共產主義者、詩人頭銜於一身的離婚後再婚的婦女,是故事中唯一的女性角色。通過她的引導,成年後的路易士向其開放的,不再是虛幻的童話寄託,而是有血有肉、有苦有悲的生活世界。

電影觀賞與性別差異

    這部富含基督教色彩的作品無論從敘事手法、情節安排、內容題材、演員乃至運鏡上,均堪稱為極為細膩的上乘之作,無怪乎這部由威廉‧尼可森(William Nicholson)同名的劇作改寫而成,在理察.安廷鮑(Richard Attenborough)執導下榮獲多項國際影展提名的影片,至今仍受到國內許多愛好文藝的基督徒青睞,紛紛為文評述。

    可惜的是,幾乎目前所有的評論都太流於以信仰為中心的片面註解,且都過於把焦點集中在這位二十世紀神學大師的人生危機及其生命境界的超克上,而採取一種男性中心的詮釋,忽略電影高度反諷地批判當時學術與信仰圈唯父權理性是尚的困窮與枯槁。

    這種耽於一管之見的觀影經驗,早為女性主義電影理論大師莫薇(Laura Mulvey)所批判。莫微認為,兩性議題與觀影經驗有極密切的關係,一來電影正文藉由銀幕的景象與敘事相結合,驅使觀眾採取一個毫無反省地以男性為主的觀影地位,二來「在性的不平衡的世界中,注視的快感早已被界定為主動/男性和被動/女性」,既便是女性觀賞者也在不知不覺中「暫時接受男性化的狀態,以緬懷她的主動階段」。

    不僅如此,女性主義電影理論更強調女性銀幕形象的缺乏與扭曲,或嘗試透過社會學式的分析,研究女性角色是如何被塑造成刻板印象,女性人物在銀幕時間上的分配,其所扮演的主動與被動地位;或採用結構主義符號學、文本分析、精神分析和馬克思主義意識型態理論,探討女性在電影文化中的建構過程。

從女性主義的角度看

    若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影子大地》中男女主角所佔的分量固然不成正比,但在角色刻劃的強度上,則喬伊.戴維曼.格來辛(Joy Davidman Gresham)才是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

是她質疑他究竟是想要施魔法的魔術師,還是一個想活在魔法世界中的孩童;是她吸引他一步步離棄膚淺的認知「不管內心,只問行為」,走入表象背後的心靈世界去;是她的苦難,教導他認清自己的情感;是她帶領他,來到他幼時一直響往的黃金谷──「應許之地」;是她教導他,愛就必須要放手,面對死亡,有比「處理」更好的方式。

    電影中的喬伊是這麼一個性格鮮明的人物,一如在《卿卿如晤》書中路易士所形容的,她是劍,是最真的人,是一條率直、明銳、經過千錘百鍊的靈魂,「伊無所不是。伊是我的女兒兼母親,我的學生兼老師,我的臣民兼君王…我的同志、朋友、船伴和同胞」,他甚至喟嘆道,「一個女人能算是個完整的妻嗎?除非,霎那間,在某種特殊的情境裡,她的男人忍不住要呼她一聲『哥哥』。」

    可是當時的世界回報這樣一個兼具男性特質的婦女的,卻是重重的歧視與偏見。她是個猶太人,是個女人,婚姻破碎,帶著幼子賃居在倫敦。不少人好用中世紀的道德標準來判斷她,質疑她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一個人遠赴英國拜會文學偶像的行為是不當的;質疑她不是個好妻子,聖誕節竟帶著孩子到另一位男性友人的家渡假;窺視她的交友與私生活,毫無根據地懷疑她是個為了同路易士成婚而拋棄「髮夫」的壞女人。活在這樣一個敵視女性、「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的」世界中,她不得不痛苦地隱藏自己婚姻不幸、丈夫酗酒毆妻的事實。

    不僅在婚姻上飽受性別偏見的無形迫害,她的傲人才華更不為世人所接受,原因只是在於她是個女人。在那部片子裡,女人只有配做家事、寫信向偶像表達仰慕、在中小學教教書、閑來聽聽大師演講的分,至於同男性在智性上一爭長短,那是絕無僅有的。

是以當喬伊幾次與路易士唇槍舌劍,展露過人的機鋒時,連以雄辯自豪的路易士都為之大感驚訝。清一色只收男性的牛津教授萊禮當她的面講出「女人只有靈魂,沒有理性」這等典型政治不正確的話時,這句話充份表露了當時社會對女性的歧視與偏見是何等的深切!

    與路易士同時期的英國女性作家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便曾對「假學術之名、行性別歧視」的著作竟能如此汗牛充棟,而大感驚愕。

而女性道德體能智識低下論的主張之以能歷世不衰,全都是因為「這英國是由父權在統治的。只要腦筋還算清楚,絕對不會看不出來,這群教授幫擁有怎樣的支配優勢。權力在他們手裡,金錢在他們手裡,影響也在他們手裡。」而這些教授們之所以強調女性是如此低下,原因無它,「他們在乎的未必真是女性的低下,而是他們的優越。」《自己的房間》

    惟有當我們了解到當時社會的父權,才能確切體會這部片子的反諷意涵的微妙之處,智慧大師路易士的信仰竟需要透過一名低下的婦女來拯救!其實,這件事早已在聖誕節的籌備過程中,藉著路易士哥哥的口預藏了伏筆──「今年的聖誕節,母親和孩子有人接納他們」。這句意在言外的話,不幸言中了喬伊在路易士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那接待人的,在不意中,接待了神的使者。

愛就是忘我

    許多人喜歡強調,路易士對喬伊的愛,拯救了她,她在死前對牧師說,「我己經與神和好了。」他們不知道的是,喬伊對路易士的愛,在她身後,拯救了他。用他的話來說,他從愛中體會到「忘我」的特質。愛意謂著走出自己,接納另一個全然異己的個體,建立「我與你」互為主體的關係,這才是愛的真諦。

這樣,雖然肉體的存在消亡,我們仍舊能夠「學著忘我──愛她本人,而非退縮回去自己的過去、回憶、哀愁、無憂、甚或愛情。」當他放手,停止憂慮過去的記憶將變得虛幻不實時,他才真正感受到自己與喬伊在每一個角落彼此相遇。

    這種特殊的體會使得他洞悉到愛神原與愛人一樣,「我要的是基督,而非與祂相似的某樣東西。我所要的是她,而非她的拷貝」、「我必須向著事物的真相張開雙膀,穿過一切的由思想、激情或想像構築出來的幻象。」

    這樣看來,路易士的救贖,不單在於他最終持守了對上帝的信仰,一種「既便如此」而不是「因為…,所以…」的信仰,更在於婚姻使得他超克了性別歧視的罪。他自述有一次在稱讚她具有男性的美德時,馬上遭她反堵一句,問他是否喜歡別人稱讚他有女性的美德。這或許便是他為何寫下如是字句的原因,「對男人而言,在女人身上看見率真、講義氣,和古道熱腸的性子,便稱之為『男性化』,是大男人主義作崇。

對女人而言,形容一個男人的敏感、細膩、溫柔為『女性化』,也可視為大女人主義。不過,那些所謂十足的男人和十足的女人所擁有的人性,必定相當貧乏、偏狹、片面,才能使這種隱形的驕矜心理顯明出來。婚姻恰好根治了這毛病。兩個人合起來成為『完足的人』。」

    《影子大地》敘述的當然是個男人的故事,但這個男人不再是充滿父權心態的男人,他的裡頭有男人也有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