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咬狗 Man bites Dog

發信人: zarathustra@kkcity.com.tw ( ),     看板: movie
標  題: 《人咬狗》:暴力經典中的經典,與處女作作者的隕落
發信站: KKCITY (Wed Jul 26 16:22:59 2006)

【Tzara影評】《人咬狗》:暴力經典中的經典,與處女作作者的隕落

我曾身為電影作者,也曾當過學生,我了解那種亟欲創作而鼓譟激動的肉體,也明白那種狂熱地想與世界對罵的腦垂體,對社會怨恨不滿,對革命幻想期待,對擊碎道德牆垣興致勃勃,對驚世駭俗的舞弄樂此不疲,這些都是作為學生的特權,也是初試啼聲的作者最常見的習慣動作。

「暴力、禁忌」,往往是創作者最感興趣的主題,亦是最容易表達其自身政治思想,哲學體系的跳板。我見過許多人的處女作偏愛圍繞這些具強大衝擊力、認知震撼的禁忌主題,表現出作者反社會、反智、虛無、抗拒的態度,然而絕大多數選擇這種禁忌主題的處女作,多半帶有投機取巧、裝腔作勢的造作姿態,非常容易就被觀眾看穿。

但不可否認的是,也有許多作者的處女作是「驚世駭俗」、「一鳴驚人」的經典,這包括一旦有人問起我看過最影像暴力、最無法忍受的電影為何時,我通常會毫不考慮的回答到日本導演熊切和嘉/《鬼畜大宴會》(1997)。

這部描寫日本戰後左派團體失去理性、失序、無政府狀態下的的自相殘殺,是極為血腥、寫實之作,竟然為導演其大學畢業之作!憑記憶所及,熊切和嘉當年在台北電影節與觀眾對話中曾談到:「從一連串的瘋狂殺戮,到毀壞日本國旗後自刎等極端行為,不過是想要嘗試打破禁忌而已。」

相同以「暴力、禁忌」的話題打響名號,英國年輕導演 Thomas Clay 的處女作-羅伯超High(2005)成功入圍坎城影展,「順利」靠其具爭議性的暴力血腥虐殺畫面造成兩極評價,博得影迷注意。不過,在我看來這部作品不過只是「假虛無」的形式之作。

若要再談及讓我印象深刻且極為推崇的暴力主題處女作,不免要談到Guy Ritchie/《兩根槍管》(1998)與Wes  Craven /《殺人不分左右》(1972),不過這樣深談下去,恐怕得另外撰寫一篇文章!別忘了本文是關於《人咬狗》這部暴力經典地下電影的影評,之所以先長篇大論舉出上述的片單與導演,無非是《人咬狗》亦是1992年以導演Thomas  Clay為首的三位比利時電影學院學生的處女作,其內容、題材、表現形式,不僅僅具驚世駭俗的爆炸震撼,造成入圍坎城影展後一票難求、影迷爭先搶看的盛況。

《人咬狗》不單單以其一連串失序、失控、無動機殺人的虐殺場面來嚇唬觀眾,刺激感官,令人血脈噴張或坐立難安,這些殺戮行為尚不足成為其暴力經典的因素。這部電影與眾不同與成功的關鍵來自於「真實」:一種假的真實,被創造的真實,使觀眾看起來簡直像真的真實!

《人咬狗》恍如《大衛‧霍茲曼日記/David Holzman's Diary》(1967)、《沒有騙人/No Lies...》(1974)、到後來的《厄夜叢林》(1999)般,以呼應真實電影概念的仿記錄片手法,創造出假以亂真的真實情境:黑白片、粗糙毛邊感的劣質底片、手持攝影的晃動感、長拍鏡頭所建立出真實空間/時間感、第一人稱/第三人稱交替的訪談對話…等。

自第一秒片中主角Ben的現身,到影片最後一秒攝影師被槍殺,遺落的攝影機持續拍攝,直到底片殆盡全片結束為止,在觀眾不知情的狀況下看來彷彿就是真實案例的紀錄片。以結果上來談,本片的「擬真」是成功的,它造成全片緊張張力所在,讓暴力赤裸裸的呈現,比起一般電影的誇示手法來得直接、坦率,更具衝擊力與破壞性,給予觀眾的震撼和瞠目結舌是更為激烈的。

紀錄片的真實感意味著身歷其境,也隱喻著觀眾的旁觀或主觀介入的距離。《人咬狗》主觀的跟拍鏡頭使觀眾參予並成為Ben瘋狂殺戮的共犯。當Ben對著鏡頭說話,觀眾瞬間成為了掌鏡人、紀錄者;當Ben冷酷無情地以各種異端手法殺人,觀眾成了在場的目擊者;當Ben與親人進行和樂融融地互動,觀眾成為其赤子之心的見證人;隨著紀錄錄像,觀眾竟也逐漸變成Ben的摯友,Ben的同路人,Ben的夥伴…我認為這是《人咬狗》最特別之處:觀眾不再是受害者、不再是旁觀者,而是成為整個犯罪行為的參予者!

當觀眾對於頻繁的殺人行為不再感到可佈作噁,而是漸漸麻痺無謂,甚至開始樂在其中。在這層道德、人性認知上的演變,可以論及到何以觀眾需要「暴力、禁忌」電影?或許被壓抑的「獸性」、「原始部落性格」使然,還是人們或多或少都有「虐待」、「被虐」的傾向?

過去我們觀看暴力電影,觀看電視台播放的社會犯罪檔案,在好奇心作祟與視覺感官刺激下必定夾雜著難以言說的愉悅快感;旁觀他人之苦痛,自虐般地接受不堪入目的影像暴力,當中,觀眾與影片必定有某種共謀,某種默契關係,這是不言而喻的部分。《人咬狗》即是這樣的產物,甚至比其他的暴力電影更為暴力,它直接激發觀眾的虐待狂與背虐狂病態心理。

不僅形式上的大膽讓這部處女作顯得如此與眾不同,在極端偏激的殺人行為背後,縱使一切看起來如此虛無、憤怒、無政府,當中仍夾雜著許多作者的政治、社會、宗教、存在觀點,其論調口氣極具攻擊性、鼓動力、破壞性。至於,表達這些作者觀點的人就是本片的男主角Ben,這角色無疑是本片的魅力所在、本片的視覺焦點。Ben滔滔不絕、侃侃而談其思考體系,與批判評論時,其誇張、激烈、投入的臉部表情與活潑的手部動作,表現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偏執狂形象。

另一方面,Ben 如HANNIBAL般在其行為動機背後有著美的信仰存在:他本身談論詩、知曉樂理、懂得建築美感,某方面表現出具有品味、要求完美的性格,但相對的自以為神、自視為真理,這似乎隱喻著知識份子、藝術家的極端性、狂傲、偏激的一面。

說實在,我們仍不得而知Ben具體殺人動機為何?然而,我也不認為觀眾需要清楚了解,畢竟這種虛無、瘋狂、無政府、混亂、失序下的行為表徵,如此非理性、非邏輯似乎已成為現世性的面貌之一。

呼應文章開頭,作為處女作的《人咬狗》絕對是部暴力經典,不僅僅在形式上有所突破,在意識型態的表達上,它衝擊著觀眾的思維,不時引領我們的反思。當年,這群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憤怒青年,藉著如此異端情境的影片表達其對外在世界的看法,值得注意的是,我在片中察覺到這群作者對於電影至高無上的熱愛:當 Ben一夥人發現另一群拍攝殺人影片的團隊時,它以睥睨惡絕的態度摔壞其電視用攝錄機;Ben 沉醉在其祖父的老超八底片電影放映;以及片中不少關於拍攝電影的堅持態度等,都表現出這群當初年輕的作者們對電影的使命感。

可惜的是,多少創作者在一鳴驚人的處女作後殞落,《人咬狗》的三位導演亦是如此,在本片之後就沒有更為突出、驚人的作品出現,令人唏噓。無論如何,比起許多裝腔作勢的處女作而言,《人咬狗》絕對是部永恆經典,因為虐待與受虐乃是眾人的集體病態。

本片是個人長久以來極為崇拜的一部作品,它與 Darren Aronofsky的《Pi》(1998)一樣,曾召喚著我內心浮潛的黑暗性格,也影響我許多創作思維上的驟變。我認為,《人咬狗》並不適合每一個觀眾去觀看(曾有人因為本片而成了連環殺人魔),但對於許多具有偏執性格的創作者來說,本片的黑暗面與虛無,肯定是許多人會嗑上癮的禁藥。

http://blog.yam.com/tzaralin/article/16814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