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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李安電影《臥虎藏龍》座談會<上>
時間: 台大電機 Maxwell BBS (Tue Jul 18 18:45:51 2000)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0.07.18 ■武俠世界的嚮往與追尋
李安電影《臥虎藏龍》座談會 ⊙李欣倫/記錄整理
武俠看似遠離正常社會的規範保有高度自由,但其中的道德、戒律和修練,又是在馴服內心的野性因子。這部片最好看、最大的衝突集中點是愛情,所以像李慕白這樣的大俠,說不定內心最渴望的是沒有限制的,充滿自由能量的、相對於「老江湖本心」的狂野想像。成就一位大俠的關鍵在於重重戒律,通過他和俞秀蓮、玉嬌龍的關係,卻充分流露對自由的嚮往,以及對兩者的掙扎。
時間:89年7月4日
座談者:李安、卜大中、平路、舒國治、馮光遠、楊澤
李安:我對武俠小說並沒有專門研究,只是從小喜歡看報章連載的武俠小說,武俠片也看了不少,包括從早期粵式的武俠片、黑白片,到七○、八○年代的武俠電影。武俠小說和電影是我少年時代虛幻的白日夢,尤其對我這種非以升學為重心的人而言,武俠世界是我想像力可到達的地方。我對中國人修練功夫很有興趣,所以這是我從事電影工作以來一直很想嘗試的方向。
其實人生很像武俠片中的修練,我活得愈久愈有此深刻的體會,當初在拍攝《推手》時,我就有類似的感覺,因此將練內功的精神放入片中。武俠片是一種很具宣洩力、放肆的電影類型,蘊含狂野力量,激勵我去嘗試。最近我常思考,像我們這一輩人小時候看過台灣、香港的武俠作品,發現武俠片可以發揮的部分有限,它和武俠小說有差距。
當時的武俠片導演多半為文人,另外找武術指導,而文人導演對片中武打部分興趣和參與度並不高,漸漸地才超越日本武士刀片子的形式,進入武術的階段,但較不重視文化劇情。
我拍武俠片故事劇情與武打並重,若以拍三個月的時間來說,有兩個月多的時間在拍攝武打部分,一定要拍到具程度的水準,這種武打的視覺效果突飛猛進了二十年,但其中的奇幻想像成分則降低、淡化。我著手拍武俠片時曾想回到過去那個幻想世界,但是既要保留八○、九○年代香港武俠片的精華,又要在此基礎上求變化和超越,這點的確不容易。
武俠片可說是我寄予情感的作品,也是我第一次往「虛」的方向發展,過去我比較著重寫實面,無論是歷史劇或現代片,從沒試過類似歌舞片的拍攝,對我來說這是很新鮮的經驗,同時滿足我過去對武俠世界的嚮往。
舒國治:我猜想大家會問李安為何選擇王度廬的作品,因為一談到武俠,很多人都會先想到金庸。台灣讀者對王度廬並不十分熟悉,雖然二十年前聯經曾出版他的書,但他的作品畢竟沒有被廣泛閱讀。我想可能是因為王度廬的作品比較樸實,所以他的武俠小說沒有類似像大量飛劍的東西。
李安用香港的技術以及八○、九○年代的創新改良拍片,但又不能讓人覺得是看科技的武俠片,所以回到北派。劇中演員穿著清裝,距離現代不算久遠,大約還保留了那個時代的相關記載,所以沒有遐想中的虛無縹緲。徐克很多年前拍的《蜀山劍俠傳》並沒有清楚說明背景,只知看似為戰亂時代,事實上這部片也以清朝為背景。
我感興趣的是王度廬描述的風土背景和北方事物,雖然期望此片能有較多著墨,但這也許過於沈悶,而且光描寫這些景物恐怕三部片子也拍不完。
我看王度廬的小說,發現他的作品基調慢慢吞吞,很沒有劇情,像是武俠的瑣碎記事,如鏢局在哪一天的行程為何等等。他描寫老鏢師曾殺人,因此有人要殺他,他和女兒避到鄉下,當人家正緊追不放時,李慕白出現救了父女倆,從此對俞秀蓮產生好感。
有人建議他去參與比武招親和俞家結親,結果他打贏俞秀蓮,挑下她頭上的繡帕,並向老鏢頭求親,沒想到老鏢頭已將女兒許配給孟思昭,這就是《臥虎藏龍》片中提到的俞秀蓮的亡夫,大家看了電影就能將故事作連結。孟因為家裡有難,飄然離開北京,李慕白是江湖人,答應到塞外尋找他,在某種情況下知道他在異地隱姓埋名,最後順利找到他,倆人惺惺相惜。
某次孟思昭為了救慕白受鏢而死,在道義上李自覺不能和秀蓮在一起,這是他內心存在的俠義基礎,開展了這部片的劇情發展。這個俠義性格在清朝末年的社會隱隱然成為江湖人的內心暗流,也是悲劇故事可能產生的來源。
平路:就女性讀者、觀眾來說,武俠電影和小說最好看的是愛情部分;就《臥虎藏龍》來說,這部分剛好是玉嬌龍出現的鏡頭,觀眾的心情也隨之飛翔。她表現出最大的自由和野性,尤其是跑馬的那一段,她和小虎兩人一定要交手、對打,邊搶邊玩,既是純然的遊戲,也是無際的天地,這或許是每個男女最大的想望,導演在這些畫面所投注的感情和心力,確實和觀眾產生共鳴。
武俠看似遠離正常社會的規範保有高度自由,但其中的道德、戒律和修練,又是在馴服內心的野性因子。這部片最好看、最大的衝突集中點是愛情,所以像李慕白這樣的大俠,說不定內心最渴望的是沒有限制的,充滿自由能量的、相對於「老江湖本心」的狂野想像。成就一位大俠的關鍵在於重重戒律,通過他和俞秀蓮、玉嬌龍的關係,卻充分流露對自由的嚮往,以及對兩者的掙扎。
對玉嬌龍來說,外頭的世界仍然試圖馴服她,包括李慕白一再想收她為門法傳人,並教她做人處世之道的過程,這其實是社會化的過程,每人皆要尋求社會位置,因此悲劇性的另一層也在於:看似自由的玉嬌龍身上已背負重責和承諾,包括必須面對死去的大俠,她已非原先可以尋找最大自由和背叛的女孩了。
表面上她有充分的自由選擇,實際上她已無路可出,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一首青春輓歌。我相信觀眾看這一段除了有複雜情緒外,一定也為她感到惋惜,因為其實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不願被馴服的部分。
楊澤:平路點出了一個關鍵點:「臥虎藏龍」片中的大部分精彩打鬥戲可說都是一種「求愛」、「示愛」的表現。李安在這裡似乎為不善談情說愛、缺乏「愛的語言」的中國人找到了著力點,也為武俠片的狂野能量找到出路。平路提到的塞外戲可說是李安版的《馴駻記》。表面上,羅小虎馴服了玉嬌龍,兩個人成了一對情人;我們又看到李慕白也一心想收她為徒,但最後並沒有成功。
事實上,李慕白或羅小虎都無馴服她的欲望或理智,反倒是最後李慕白的死亡過程馴服了玉嬌龍的「心」。此時她的女性角色突顯,全心全力渴望付出最大的愛;或許她不單是被李慕白馴服,而是被女性愛人的力量所馴服。這是極其複雜的心理和感情機制,自由和愛、自由和不自由其實是一體之兩面。
卜大中:很多人或許會對李慕白的個性感到好奇,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他的個性就像李安。李安重視儒家的內在,而儒家可分為漢唐和宋明的儒家,前者較為狂野、自在,後者則壓抑內心感情,嚴格地自我控制,李慕白顯然是宋明儒家,他的個性充斥著李安形容的「哈姆雷特」的性格,不開朗也猶豫不決。
宋明以後,漢唐的儒家自由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的戒律與訓練。他直覺敏銳,一出場就暗示自己的死亡悲劇,即使他預見自己的死亡,為何又不斷壓抑情感?我想這說不定是導演或編劇對儒家性格潛意識的反動。
這部戲裡有對性的暗示,如青冥劍。西方的槍和東方的劍常被視為陽具的延伸。在我看來,李慕白將劍贈與貝勒爺是對自我的閹割,雖然李安將這解釋為大俠準備與秀蓮結婚的暗示。他對生命感到悲觀,就像他形容自己入定時被巨大的憂傷包圍無法脫困,因此他想脫離江湖險惡和恩怨,這對男人來說就是自我閹割。
若將青冥劍作為李慕白的陽具象徵,故事的有趣部份就很多,如秀蓮和嬌龍搶劍便包含豐富涵義。嬌龍初次偷劍,秀蓮飛簷走壁死命追趕,急切之心表露她對這個男人的追求。嬌龍偷劍最初只想挑戰師姐的權威,但最後當她拿劍和秀蓮比武;秀蓮說:「妳不要碰,這是李慕白的劍」時,嬌龍卻意味深長地撫摸劍身,這裡頭已經包含另一層意義。
另外有一段秀蓮挑任何武器都打不過嬌龍,這是因為她無法對抗象徵自己男人的武器。作為女人,在古代男女關係的權力競技場上,秀蓮一定是輸家。最後她持劍架在嬌龍頸上也有深刻意義。其實當初秀蓮示劍給嬌龍看,就有女人向女人炫耀的意味,引發嬌龍搶劍的動機。
平路:其實這兩個女人間也有情愛。何謂情愛?它是彼此較量、玩耍的遊戲。兩人即使競爭,仍對彼此懷有深刻的情義,只是後來在男性解讀上稱作嫉妒。秀蓮和嬌龍有發展情愛的機會,只是解讀方向不同。各位也都隱隱然提到,慕白和嬌龍事實上更有情感,他們交手更多,兩者究竟為師兄妹還是異派人?到底你上我下還是我上你下?到底我軟你硬還是你軟我硬?遊戲間往往創發無限的情愛想像。
若以傳統男性或佛洛伊德式的觀點解讀兩個女人間的遊戲,這當然是彼此爭奪作為陽具象徵的劍的競爭,不過這也是彼此圍繞著虛幻中心所產生的無限可能,包括秀蓮將劍架在嬌龍頸上,這裡頭有許多女性聯繫,因此當她告訴嬌龍去哪找小虎時,那一瞬間她同時也看到另一位年輕女性的宿命,彷彿透露著:「這真是妳想要的嗎?」這其中有女性的情感和經驗傳承,兩者真的有姊妹情,只是在男性世界裡勢必會被定義成爭奪。
馮光遠:李安過去所導的國片裡,各角色彼此間的感情總是很內斂,這部電影強調感情,是李安「破功」的一次演出。《推手》打破的是兩代關係,但從《推手》、《喜宴》到《飲食男女》,兩代關係愈顯鬆弛,尤其在《飲食男女》最末,父親宣佈的消息更顯示出一種新的解決之道。兩代關係的題材似乎已處理得差不多了,沒想到突然蹦出男女關係,這是不是一種暗示?
李安:拍電影給我矛盾的體會,它像解不開的謎,而我們很多時候也搞不清楚人生的本質,包括看似純粹陽剛的「玄牝劍法」也包含陰柔部分,所以當初片中的窯洞原想設計成子宮形狀,後來有所更改,並沒有朝這個方向發展。
對我而言,處理男女關係的素材才剛剛開張,我對此很有興趣,如果再拍父子關係的家庭劇,可能就要做我在美國當爸爸的「荒謬」故事。
楊澤:李安提到,他為了這部片去訪問王度廬的遺孀,才知道王度廬喜歡希臘悲劇和佛洛依德。我們在這裡討論「臥虎藏龍」的心理分析層次,討論佛洛依德所謂的「陽具欽羨」,並不突兀,其實是被祝福的。情愛、欲望的命題已有充分討論,我好奇的是,戲中牽涉到漢人、滿人和新疆人的關係的部分。
雖然李安的手法很素樸,但當漢人的俞秀蓮看到滿人的玉嬌龍那一剎那,彼此的眼神流動,說明她們無論在種族、階級各方面皆有差異,而俞秀蓮卻跨越界線在玉嬌龍面前示劍、論劍。這中間有性的張力存在,但以社會階級來看這麼做很冒犯。從兩人眼神流動中無法讀出其中涵義,不知究竟是友善或敵意,這種撲朔迷離其實是片中隱藏的性別、階級、種族政治的一個表徵。
在某種意義上,玉嬌龍又像極了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看很多武俠小說,嚮往情愛,因此走進武俠小說架構的虛幻世界中。這方面李安的處理具後設意味;尤其在酒樓上的打鬥場面非常漫畫式,每個俠客長相平庸、稱號可笑,有「龍門客棧」式的趣味。
玉嬌龍的「橫掃千軍」既代表女性對男性世界、陽剛權威的嘲弄,也拆穿了她所一心嚮往的武俠虛幻世界。擁有青冥劍的玉嬌龍成為這些男人告狀的對象,儒釋道全加入告狀行列,在整部片的悲劇框架下,這些逗趣笑點的確很有意思。
李安:劍是兵器之神,有貴族氣息。李慕白和玉嬌龍兩人在竹林裡以劍交鋒,以輕功交手的兩人衣袖飄逸,俞秀蓮比較吃虧,當初看到江湖賣藝者,便產生又來到北京的奇怪感覺,她繼承父親志業,是位從事男人工作的女人,我不讓她使用輕功,所以交手時也不讓她用劍。她和玉嬌龍比武時抓什麼就打就砸,但為求戲劇張力,她倆打成平手,因為秀蓮畢竟有老到的江湖經驗。
玉嬌龍身為貴族,在社會階層上比俞秀蓮高,不過她對秀蓮的感情複雜,既是大姊又像敵手。她倆對打給我一種感覺:兩者皆有陰陽兩性,彼此常常互換,作為陰柔的貴族小姐會崇拜像俞秀蓮這樣陽剛的男性化女性,但在愛情上卻是相反的,她比較剛烈,而俞秀蓮較為陰柔。
兵器激發我豐富的想像力,我曾翻閱兵器書查明用途。片中除了碧眼狐狸所持的兵器較有設計外,其餘古典兵器皆有來頭和名堂,如單鞭用砸,鎗刺一點,棍打一片。當初我有個想像例如鎗頭打掉就變成棍棒,但並未將它實現。
蔡九使用的兵器稱鉞,他這個人看起來凶險,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我覺得這個兵器很適合他的個性,當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兵器,就產生將它插在頭上的聯想。
劉太保可說是現今看李連杰的片子想當大俠卻作不成的人物,片中對他著墨不多,相當於舞劇中的丑角,他的兵器笨重,專門給自己找麻煩,如不慎勾到自己的飛爪,還有掃馬刀聲響大,卻老纏到蔡九的兵器。
青冥劍是會說話的東西,所以我想到它時總有音響的概念在裡頭,它予人奇妙感覺,無論是青冥、幽冥、玄牝或碧眼狐狸這類青色的物體,都給李慕白一種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