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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臥虎藏龍與裝龍扮虎
時間: 台大電機 Maxwell BBS (Thu Feb 15 10:41:45 2001)
2001.02.15 中國時報 臥虎藏龍與裝龍扮虎 中時小社論
如果不談政治,台灣其實「臥虎藏龍」,李安就是個例子。
李安拍的臥虎藏龍繼奪得金球獎最佳導演大獎後,又破天荒地獲得奧斯卡十項金像獎提名而名揚國際,他的成就大家與有榮焉。然而當他落魄美國靠太太賺錢養家時,政府可曾伸出援手?
李安靠自己的努力走出了一片天,讓國際影壇知道台灣也有能人。現在許多歐美大牌影星都渴望和他拍片,他對台灣的宣傳效果,超過目前每天在電視上胡天胡地講政治的那些人。
經濟也是如此。當政府處處管制時,台灣商人自己拎著皮包跑遍全世界,甚至穿越鐵幕找訂單,居然也能創造經濟奇蹟。如果政府輔導有方,台灣的經濟發展,一定不僅是現在這個模樣而已。
台灣最吃虧之處,在於缺乏有遠見的政治家,卻有一堆搞政治的政客。這些不是龍也不是虎的平凡之輩,擠在政壇扮龍騰裝虎躍,不但把國家弄得烏煙瘴氣,還使得一些在文化藝術、科技財經等領域上有潛能的人才因而受到忽視,乏人發掘。
政治的紛擾讓台灣內耗,一個李安卻讓台灣揚眉吐氣,他比那些喊口號騙選票的人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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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eneth@bbs.ee.ntu.edu.tw (華山派令狐沖), 看板: movie
標題: 「臥虎藏龍」武俠詩
時間: 台大電機 Maxwell BBS (Wed Jul 19 08:06:37 2000)
中國時報 浮世繪 890719 「臥虎藏龍」武俠詩 倪國榮
武俠是民族想像力的結晶。
原創時是活潑神奇可賞的,變成類型後,形成公式,壞作仿作一多,漸漸走入死巷。
但是民族的想像力還是在那裡。
我們可以想見武俠片前仆後繼的時代,從港片到台製,直到觀眾倒盡了胃口,卻也培養出不少武打技術與演員。
怎樣讓武打技術成為武打美學而非暴力誇大?
怎樣讓武俠脫離簡單的恩仇公式,而回到以生活與生命的韻律為基礎,迸出武打火花呢?
民族的想像力還在那裡,怎樣釋放出那想像的活潑與人性動力互為節奏呢?
總合起來,怎樣使武俠片是一首武俠詩而非武俠雜碎呢?
李安的「臥虎藏龍」就是透過武俠形式,來傳達人性裡的聖與魔交衝煎熬之作。嬌龍在代表聖毅的李慕白、俞姊與代表邪惡的師娘之間,冰清其外,煎熬其內,使這部武打片有基本人性動力的發展。
只有找到那基本人性動力,各種精美呈現才是有意義的,比如飛簷走壁的打鬥,竹林如夢似真的輕盈裡搏殺聲,淋漓盡致的武俠與身體美的交奏,攝影山水的宏麗,時代背景的歷史感傳達,皆因人性動力而出色,流淌著詩的生動。
李安讓港星說國語,反而變得新鮮有趣。
對白有文言、白話、現代詩的意趣、哲理與心理轉折語甚至幾分翻譯味道,不拘一格,反而顯得不刻意,橫生逸趣。
那不讓人有思考之間隙的武打,確實在具有說服力的劇本、優良的攝影與配樂剪接裡,活躍湧來,神乎其技。武俠片裡累積了太多為武打而武打的缺點,李安以電影藝術關懷,使武打恢復成一種身體美學,當武與俠合一,這就是民族想像的高峰,情慧湧流時,更令人嘆慨不止。我們為什麼會以武俠來寄託民族的苦鬱與坎坷呢?專制制度下,俠比法律更公道,俠美動魂顫心,為苦難人間之真寶,不言可喻。
最後嬌龍斷私情,縱身天涯,為李慕白之死再繼再生,豁然開朗,悠遠瀚蕩,把武打片提升進入一個生命境界。這是國片起死回生的點化:尊重電影藝術,就是尊重觀眾。盛夏淋漓,這是一部讓人涼快也叫人深思沈吟,以國片為榮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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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eneth@bbs.ee.ntu.edu.tw (華山派令狐沖), 看板: movie
標題: 臥虎藏龍 是國片救星?
時間: 台大電機 Maxwell BBS (Fri Jul 21 07:57:51 2000)
中國時報 電影筆記 2000.07.21 臥虎藏龍 是國片救星? 盧悅珠
「中學西用」新嘗試,或許能開出一條明路
已開出全省近台幣一億兩千萬票房的「臥虎藏龍」,目前已成了年輕影迷熱烈討論的話題之一,不但有人連著看了兩、三遍,還有政客拿它來當媒體敏感問題的擋箭牌,令人引發不少有趣的聯想,但它會不會因而扭轉其他國片的頹勢?答案也是分歧不一,然而不論如何,「臥虎藏龍」在國片影史上已創下一項新紀錄,是不爭的事實。
據稱, 年輕影迷熱烈討論它,主要根據是來自以年輕人為主的 BBS 等網站的反映意見,大半的人說片子好看,少數的說沒怎樣,有不少人反映,演「玉嬌龍」的大陸女星章子怡演得好,也有不少人說演「羅小虎」的張震聲音表情不夠。
其他的意見還包括:結局時玉嬌龍為什麼要跳崖?片中的演員國語發音怎麼那麼南腔北調的不標準?然而不管怎麼問怎麼答,網友有興趣去罵、去誇,製片人徐立功就是爽,因為以往在中影製片的經驗告訴他,電影就是要有很多「話題」才會「熱」、才會「賣座」,所以影迷意見愈多,他愈開心。
除了上述話題外,也有人對「臥虎藏龍」的根本「定位」問題持不同的看法,有的直接把由中國人執導、中國演員演出、中國題材的「臥虎藏龍」定位為「西片」,理由是:全片是西片的發行包裝手法,如果由傳統的國片發行與宣傳手法,片子早就掛了。也就是說,有了美商八大之一的哥倫比亞的宣傳與發行策略的背書,「臥虎藏龍」自然早早被觀眾視為好萊塢西片,而非國片了。
明明是古裝武俠片,竟被部份影迷視為西片才進電影院去觀賞,實在令人感慨萬分,但事實如此,不得不接受,其實「臥虎藏龍」的好不好看在其次,重要的是看它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仔細推敲下來,片子這次能出乎意外的大賣,係因「天時、地利、人和」各項因素配合得宜,要不是李安的影片品質早入觀眾印象裡、要不是明星卡司夠瞧、再加上市場上許久未出現古裝武俠片,那能引起觀眾想看的最基本好奇心?當然全片流暢易懂老少咸宜,也是受歡迎的主因之一。
從影片品質內容分析,套句徐立功的說法,該片是讓中國小說豐富的想像力借助了美國人科技來影像化,所以如果以後國片若能以此製作方式來拍攝,照說成功的機率應該會大增才是;理論上可行,然而,理論與實際常有相當的差距,畢竟厲害如美國大導演史蒂芬史匹柏都無法保証自己的影片部部成功,姑且就先一部一部來努力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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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eneth@bbs.ee.ntu.edu.tw (華山派令狐沖), 看板: movie
標題: 江湖裡臥虎藏龍,華人世界又何嘗不是?![轉載中時網站討論文章]
時間: 台大電機 Maxwell BBS (Tue Jul 18 19:37:35 2000)
作者:楊建君 主題:江湖裡臥虎藏龍,華人世界又何嘗不是?! 2000/07/17
正如電影預告中的結尾標題:『開創武俠新紀元』。 李安在其新作『臥虎藏龍』中,不但實現了自身對武俠江湖的詮釋意念,也開拓了觀影者一個嶄新且光輝燦爛的武俠視界。
有別於『黃飛鴻』系列作品所強調, 一種入世積極且熱力四射的江湖價值觀;『臥虎藏龍』則有更多對武俠社會的人際互動與體制折衝下的隱喻及感嘆,但若說『臥虎藏龍』是武俠片中的『寫實片』,卻又顯得有失公允。 (雖然幾幕被殺與殺人的畫面,以好萊塢的手法處理得令人觸目驚心。) 但是整體所表現的貫穿意境,卻已凌駕以往所有同類型電影之上。
李安導演在本片中,採用了大量長鏡頭拍攝手法,與徐克一派運用快速剪接及特寫鏡頭的方式大異其趣。不過也更能突顯在動與靜之間,靜態畫面對於武俠片的可貴之處。
例如電影將進入主角生態有大變動情節,切入一段山巒雲霧煙嬝間,樹海隨風擺曳不止的畫面,象徵李慕白 (周潤發飾 ) 與俞秀蓮 (楊紫瓊飾 ) 渴望追求生活及心靈的平靜,卻還是因為人事因緣牽動而始終不可得的景況; 又例如當玉嬌龍 (章子怡飾 ), 企圖離開羅小虎 (張震飾 ) 這個土匪頭兒的掌握,獨自尋覓歸途時,所出現大漠荒原與玉嬌龍形單影隻的強烈對比,又何嘗不是反映出當時玉嬌龍在人生觀上的一種茫然、無助?!
在武俠片中不能或缺的武打動作場面,李安在以香港班底為技術基礎的狀況下,更提升了動作美學與藝術性,尤其將『輕功』的意境,發輝到幾近淋漓盡致! 人體生理障礙限制似乎完全不存在,任憑一種『氣』充溢在整體設計的動作裡; 人像鳥類一般駕馭自在軀體 (或心智 ),把武俠小說描寫的輕功意像具體形塑化,也滿足廣大同為『吃武俠小說奶水長大』觀眾,長期僅依稀出現於夢迴裡神奇奧妙的想像空間。
其他的動作呈現部份,在具象上,我個人認為最有貢獻的是俞秀蓮與玉嬌龍在鏢局內庭奪劍較量的一場戲。前所未有地展現了中國兵器在對戰應用方面的玄妙之處,從輕盈的劍,到沉重至俞秀蓮也無法使用的月牙鏟,(記憶中是水滸傳魯智深所使的那把兵器,正確學名有待考證。)
不只外國觀眾會大為驚異,就連並不陌生的台灣觀眾,也是看得目瞪口呆。而從這場戲觀察其細節,也可以窺見李安在導戲方面的用心之處。譬如輕重兵器純以蠻力對抗,輕兵器所產生的反震現象,也在緊湊的動作畫面中有所交待。
至於虛象方面,『武當心訣』從一開始李慕白對俞秀蓮描述自己在練功時,不意進窺的高超入聖境地,到後來李慕白不斷想灌輸給玉嬌龍的武德觀念,就不斷以一種我們長期浸淫的傳統武道至高哲學的形態散佈在整部電影氛圍裡,成為『臥』片的另一個主題精神。
在這一部份可說已觸及中國道家思維的神髓,不過因為過去無論在各種武俠影像或文字作品裡,大多數都只把這一部份視為增加武學神秘色彩的調味料而已。真正將之作為主軸者並不多,(特別又是講究商業績效須在 2 小時內滿足感官欲求的電影作品 ) 但也許李安早於先前的作品中, 已然透露了些許訊息……
像是我觀察到李安對『練神還虛』似乎有相當的體會,因為早在『推手』一片中,郎雄所飾演的太極拳高手,就曾在遭紐約警方逮捕後,有過類似得道後的感慨時,便出現過這句台詞。
技術表現的部份談完了,來講講真正能代表李安走出屬於自我風格的人物寫情的部份。
如果硬要用頗世俗的說法來歸類本片,我寧可說它是一部『文藝浪漫武俠片』。首先我必須先推崇編劇仍能在商業社會的主流取向下,堅持以較為文藝式的文筆設計對白,(或許之前的『人間四月天』也算有幫上一點忙 ) 但我一直認為,並非鼓勵通俗文學或白話文,就得將過去發展完熟的精緻文學棄如蔽履,甚至視之有如老土!
事實上,本片故事中李慕白和俞秀蓮之間的壓抑情結、心緒轉折,若非靠這種『文藝式對白』表現,整段李、俞之戀將落入不知所謂之窘局。 (雖然演員『語言障礙』影響些許『聲音表情』,但製作單位以原音收錄的堅持,還是值得令人激賞。 )
也許片長時間有其限制,感覺得到導演在剪接取捨上的掙扎矛盾,也可能因此造成某部份因由發展使人困惑的狀況。就像玉嬌龍在聽到俞秀蓮提到羅小虎之事後,便突如其來地暴怒翻臉,雖然導演在先前已鋪陳了玉嬌龍的成長與人格背景,但此段劇情安排,還是容易予人一種歇斯底里式的情緒反應。
以我的觀察,其實玉嬌龍並非從小就極度乖張,只是生於官宦,加之天賦聰穎,因此較為壓抑、早熟,練達人情世故; 但她對真摯無私的友誼情愛,卻仍然存有許多憧憬。(即便是周遭的大人都不這麼教育她 ) 一直到她遇上了羅小虎這段孽緣,那是她第一次開闊抑鬱已久的心胸,自認可以像傳說中的江湖兒女一般放蕩豪情、無所牽拌; 同時也隱然感到自己可以藉此脫離長久以來那個滿是心機、龐大繁雜的體制機器。
但當羅小虎開口要求她回到父母身邊,而且理由是為怕對他的土匪生意有影響,並以自己小孩假若也走失作舉例時,玉嬌龍突然又驚恐地感覺到那個她排拒的父執輩體系巨獸還是縈繞四周、陰魂不去,甚至出於自己的最愛口裡,於是乎將她推向無比極端的思維裡,於是乎瓦解了她對人生正面態度的最後防線,於是乎她在和俞秀蓮決裂時,對俞說出『朋友都是假的』、看到李慕白說『又來一個教訓人的』話語。
但我覺得導演並未特別交待這一段的心理轉折,以至於在後段玉嬌龍逃婚乃至到各地挑起爭端,與最後翻臉殺紅了眼……,都令人有點情緒雖被撥動,但卻難以追朔其憤怒根源的感覺。
演員的表現大體都恰如其分,並未有因名氣而作增減的現象,周潤發與楊紫瓊可能因為發音問題,在某些對白較長的橋段略微影響演出,但仍將其明星風采表露無疑; 章子怡身為本片轉合主軸,以一名初挑國際電影大樑的新人而言,亦有精彩迷人的表現; 倒是張震仍是延續以詮釋過往作品的表演方式,令人覺得造型十足的他,除了在馬術上,其他方面可以再深刻用心一些。
還有值得一提的是音樂,以馬友友為首的配樂團隊,將本片的雋永禪意哲理藉由無形樂音,流洩在所有充塞在電影院享受觀影的空間裡,顯得舉足輕重又似不著痕跡,讓李安的長鏡頭呈現出與侯孝賢不同的風味;
而在武打情節的背景音樂裡,驟然密佈錯落的鼓音,襯托出了華人電影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俠女對戰畫面,在開始與結束的切入點都恰到好處,軋然而止的安排正好呼應了偌大空寂的內院與追蹤者,也同時象徵一場緊迫惡鬥隨之結束。不禁讓人有身處舞台表演觀眾席的感受。我必須忍不住讚嘆: 這是欣賞華語片以來,前所未有的嶄新體驗!!
整體來說, 『臥虎藏龍』是華人創造的武俠電影 (世界 ) 中,一部百花齊放、光芒萬丈的空前佳作! 說導演李安開拓了武俠電影的新紀元,不如說他完整忠實地建構了屬於自己心理深處的武俠境界。一個能為華人認同、世界重新認識的中國俠義故事。
作為一位導演,那可能是最迷人的一個奧妙之處; 對我們而言,很慶幸像李安這樣的國際領導人才,是有如此背景理想的華人,否則那些老外總以為日本才是這些事物的發源地。也樂見往後持續有機會看到像這次華人社會菁英份子、團隊的大規模、不同地域緊密結合,似乎也隱約能看見在其他方面互相合作、彼此扶持的良好模式與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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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臥虎藏龍》中的青春欽羨與戀童壓抑
時間: 台大電機 Maxwell BBS (Sun Aug 20 21:41:02 2000)
中國時報 人間副刊 2000.08.20
江湖潛意識 《臥虎藏龍》中的青春欽羨與戀童壓抑 ⊙張小虹
《臥虎藏龍》是一部殘酷的電影,它精神分裂地告訴我們中年危機不是時間問題(年齡大小),而是空間問題(身體佔據視覺空間的大小),卻又同時給了我們昔日俠女的今日風貌,老醜與惡毒。這不是一句昔日芳草、今日蕭艾可以打發的,《臥虎藏龍》不是緬懷武俠世界,而是徹底摧毀江湖不老的幻象。
夜半的城垛之上,暗影浮動,翩若驚鴻。晴暘綠竹中,如蜻蜓點水般來去自如。速度、飛行、忘卻地心引力的身輕如燕,怎能讓人不想起夢境、性慾與佛洛依德呢?
《臥虎藏龍》中究竟臥著什麼虎?藏著什麼龍?如果只是顧名思義以片中角色羅小虎、玉嬌龍應答,或又是一番聖人之道、聖人之才的保守讀法,恐怕皆有負於這引蛇出洞的片名,有辱其「江湖藏龍臥虎,人心何嘗不是」的創作企圖?
但既要採行潛意識閱讀,就得先撥開影片表面上的臥藏手法,如李慕白與俞秀蓮壓抑的情愛,如碧眼狐狸與玉嬌龍的恩仇,而直搗黃龍於片中最重要的一句對白。先跌落潭底重傷在前,又有迷香渙散其心智與意識掌控在後,通體躁熱的玉嬌龍,手提青冥劍,迎水瀑灌頂而羅衫濕透、胴體若隱若現。跟蹤而至的李慕白闖入洞中,兩人雙目對視無語,玉嬌龍沒來由地迸出一句:「要人還是要劍?」
此句對白之所以在潛意識閱讀上舉足輕重,正在於它是一句「說溜嘴」(slip of tongue ),在意識掌握耗弱之際的「無心之言」,反倒是引領我們進入幽祕闇弱的慾望淵藪。李慕白一路追來,當然是「要劍」(玉嬌龍偷了李慕白的青冥劍)也「要人」,但此「要人」在電影敘事的表面,指的只是李慕白一心想收資質稟賦絕頂的玉嬌龍為徒,但在此慾望場景的催逼誘引之下,「要人」的曖昧性昭然若揭,難不成光風霽月的李慕白,內心裡也臥虎藏龍?
但這種師徒之間「要人」的曖昧性不是始於李慕白,碧眼狐狸與李慕白師父江南鶴之間的愛恨情仇,不正如碧眼狐狸在打鬥之中所無心透露的,「即便是在床幃之間,他也不肯傳我心訣」。 在西方自希臘以降,「少年之愛」(pederasty)與「教學法」(pedagogy)字源相同,交纏難分,若以《臥虎藏龍》中的異性戀架構轉換之,這「少女之愛」與「教學法」,身體慾望與傳藝授徒又豈能井水不犯河水?
而《臥虎藏龍》最精采的地方,正在於江湖與禮教社會並非二元對立,江湖不是自由自在的烏托邦,江湖之中仍有禮教之束縛。沒有壓抑,何來徵候,正因有禮教,江湖才多「怪胎」情慾。
在第一個簡單的層次,許多人只看到青冥劍做為陽具與武俠權力的象徵, 而玉嬌龍的偷盜寶劍, 自是被認定為女人「陽具欽羨」(penis envy)的必然結果。但在「陽具欽羨」之下臥藏的,更有李慕白窮追不捨的「要劍」也「要人」,要的不僅是天資聰穎,要的更是青春正茂。如果江湖是一座陽具的森林, 那女盜男的「陽具欽羨」之下, 反倒是男追女的「青春欽羨」(youth envy)。
有了這一層的「歪議」準備,我們便可嘗試回答《臥虎藏龍》中三個有關死亡的中心議題。首先,李慕白為何要死?答案有許多,像他為救玉嬌龍而誤中碧眼狐狸之毒針,像大俠之死亡可營造悲劇昇華之氛圍,也像不到死亡之際,悶葫蘆的他不會對俞秀蓮傾吐愛意。但有沒有可能死是阻斷李慕白犯戒的唯一方式呢?
李慕白不死,可能就變成昔日的江南鶴,武當山也就真的成了玉嬌龍口中的「酒館娼寮」。武當山收男不收女,玄牝劍法適陽不適陰,但李慕白仍堅持「破例」收徒,俞秀蓮屢勸不醒,他本可輕易奪回寶劍,卻對不領情玉嬌龍,窮追不捨。箇中曖昧,恐怕連李慕白也不敢慕個明白。
但許多人一定會問,李慕白不是捨棄練氣還虛的最後一口真氣,向俞秀蓮表達了愛意嗎?這古典壓抑式情愛的含蓄幽微(相較於玉嬌龍、羅小虎摔角完做愛的肉體自在妄為),不是在兩人終於相擁而吻時,達到浪漫纏綿的頂峰嗎?但倒在俞秀蓮懷中死去的李慕白,其修成正果的關鍵,可不可能正在於以十年含蓄幽微的情愛,再次壓抑晚近被莫明衝撞出的慾望。相對於當下潛意識的「不倫」之慾,原本他與俞秀蓮之間的隔閡(俞秀蓮之未婚夫為救好友李慕白而死)就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如此煞風景的說法,當引領我們進入《臥虎藏龍》電影魅力的另一層次:角色之下臥藏著明星演員,我們無法只看見李慕白而看不見周潤發,無法只看見俞秀蓮而看不見楊紫瓊。而整部電影在身體慾望層次的潛意識流動,便在於「大明星」與「小明星」的對立。
此處的「大」很容易讓人聯想成片酬、國際市場與票房保證,像周潤發與楊紫瓊,但《臥虎藏龍》的以小搏大,正在於「大」「小」在此乃成為身體視覺上的可慾性。銀幕上的周潤發顯得那麼胖,楊紫瓊的臉顯得那麼大,而章子怡的青春正茂,正在於她在身體視覺上所佔面積的瘦小。
換言之,《臥虎藏龍》的青春欽羨,正是建立在其江湖潛意識的中年危機。章子怡不需要比楊紫瓊漂亮,只要她比楊紫瓊小一號,便是身體視覺上的青春,身體慾望上的可慾。《臥虎藏龍》在表面上以兩組平行的愛侶關係鋪陳,中年含蓄壓抑的李慕白與俞秀蓮,少年放恣任性的玉嬌龍與羅小虎,但在身體視覺與慾望上僅聚焦於玉嬌龍,而讓俞秀蓮成為沒有慾望也不被慾望的客體,牽動了兩組平行關係中臥藏的潛意識錯位,李慕白對玉嬌龍的要劍也要人。
如果李慕白必須死,才能以「真相大白」的俞秀蓮壓抑「不明不白」的玉嬌龍,那碧眼狐狸為什麼也要死?她做惡多端該死,她殺師奪心訣該死,她惡人有惡報該死。但有沒有可能碧眼狐狸必須死,因為她是鄭佩佩?《臥虎藏龍》是一部殘酷的電影,它精神分裂地告訴我們中年危機不是時間問題(年齡大小),而是空間問題(身體佔據視覺空間的大小),卻又同時給了我們昔日俠女的今日風貌,老醜與惡毒。
這不是一句昔日芳草、今日蕭艾可以打發的,《臥虎藏龍》不是緬懷武俠世界,而是徹底摧毀江湖不老的幻象,活生生地要已老的俠女鄭佩佩出飾老醜惡毒的碧眼狐狸。時間與空間一樣,神鬼不知地爬進了江湖,銀幕之外的生老病死,讓銀幕之內的生老病死愈發「真實」。
碧眼狐狸要死,因為女人會胖會老會醜,就像玉嬌龍有朝一日會變成俞秀蓮,會變成碧眼狐狸一樣。那第三個有關死亡的問題便呼之欲出了;玉嬌龍為什麼要死?玉嬌龍的死在電影中最缺乏合理之詮釋空間,就算她間接害死了李慕白,在江湖上闖下大禍也罪不致死,更何況她已叛離家門,江湖翻滾,禮教家法於她應已無有束縛,大可浪跡天涯、游走四方。她也不需以死甩掉羅小虎,也無法以死達成羅小虎「一起回新疆」的心願。
那玉嬌龍為什麼要死?會不會玉嬌龍唯有一死,才不會有朝一日變成碧眼狐狸,死是殺死內心中碧眼狐狸的唯一方式,難怪在中外神話傳說中的女巫,皆是老中青三人一組,象徵生命階段的生死輪迴。而《臥虎藏龍》中不分黑道白道、正教邪派,長江後浪推前浪,「青」裡臥著「中」,「中」裡藏著「老」,難不成死是凝止青春,不墮入輪迴的唯一方式?
又或許玉嬌龍如不羈野馬無法收束的亂竄精力,牽帶出的竟是江湖潛意識中最弔詭、最深沈的「死亡欲力」(the death drive), 江湖人士之所以能提著項上人頭出生入死、鼎鑊甘如飴,難不成正在於「視死如歸」的潛意識慾望,求死不得恐怕比求生不得更痛苦、更煎熬。
君不見玉嬌龍飛身躍入懸崖峭壁之際,明明是往下墜,卻雲裡霧中飄飄「慾」仙;明明是求死,卻如欲仙欲死般迷離,莫怪「狂喜」( jouissance)與死亡總是一體之兩面, 愉悅與踰越之極至便是「快樂原則」(the pleasure principle)之盡頭。(當然武俠語彙中的跌入懸崖,往往是另一番奇遇的開始,那就端看《臥虎藏龍》要不要拍續集了)。
過了頭的慾望趨向死亡,壓抑住的人心蠢蠢欲動。江湖風波險、人心曲折多,《臥虎藏龍》以古喻今,潛藏著整個文化對青春期的傷感,對「幼齒」的迷戀,對年齡與體重的焦灼。如此邪魔外道地分析李安的電影,正在於李安的電影一向念茲在茲在儒家倫常禮教之探討。
例如曾有人笑稱,李安的《飲食男女》只有飲食沒有男女,但《飲食男女》對倫常禮數的徹底摧毀,不在於有無床戲,而在於給了我們一個「歇斯底里化」的慈父身體:大廚父親郎雄在三個女兒各自男歡女愛之際,沒來由地失去了味覺,而只有在決定迎娶大女兒好友張艾嘉(替代女兒)後,才又恢復了味覺。父親郎雄豈不是現代台灣版的李爾王,他不說話,身體替他說話,貌似父女配的合法婚姻,以移轉置換的手法解決了慾望的壓抑。
只要有倫常禮教處,就有人心的臥虎藏龍。李慕白是要人還是要劍,要俞秀蓮還是要玉嬌龍,恐怕是永遠無法說清楚、講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