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偉:記不清拿了多少影帝 獎盃都收起來了

        在發佈會之外,上一次與梁朝偉做近距離採訪,還是2008年的戛納電影節。修復版《東邪西毒》在戛納首映,海灘邊支起的帳篷裡,一群女記者圍坐在他周圍,梁朝偉話不多,大多時候以微笑作為回應。

        採訪結束後,同行的女記者感慨道:「為什麼一面對他,我就問不出問題?」電影《傷城》的北京發佈會上,有女記者表示,看到梁朝偉與徐靜蕾接吻的一幕總覺得彆扭。梁朝偉立即露出標誌性的微笑:「你可以把自己想像成是徐靜蕾。」全場女記者尖叫。

對於見過太多大明星的娛記們來說,面對梁朝偉而變成花癡,是不會被笑話的。我們都太愛大銀幕上的梁朝偉,也甘心錯把大銀幕上的他當做真實生活裡的他。此次他因宣傳新片《大魔術師》接受我的專訪,至此,七年多的娛記生涯,除了逝去的,我想專訪的華語明星全都採訪到了,也算是一種圓滿。

採訪之前,我被提出「三不准」:不准問私生活,尤其是不能問打算何時要寶寶;不准問與《大魔術師》無關的問題;不准提及爾冬陞之外的導演。不過採訪結果還是讓我滿心歡喜,自稱是慢熱型的梁朝偉,雖然一向不善於與陌生人交流,但他回答問題的態度認真且誠懇,也沒刻意把自己隱藏得很深。

在整個專訪過程中,梁朝偉比較頻繁地用到這些詞:安全感、壓力、痛苦、憂鬱、信任、享受、緣分。而這些關鍵詞也正是他一路走來的寫照和心得。其實梁朝偉的人生經歷,並沒有電影那般精彩,但他卻是活得最精彩的人,因為電影,就是他的全部人生。

沉重的電影,沉重不過生活本身

「最近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電影本來是應該帶給觀眾娛樂的,不管是哭是笑,其實都是一種娛樂,但有些時候我們放了太多沉重的東西在電影裡面。現在的我已經不想太沉重了,因為其實都沉重不過生活本身。」

新京報:在新片《大魔術師》裡,觀眾將看到你久違了的喜劇表演,定會讓人聯想起《東成西就》等搞笑時期的梁朝偉。為什麼這麼多年你一直都沒有演喜劇?

梁朝偉:我覺得這個完全是緣分。拍電影本身就是一種緣分,很多東西不是你可以安排的。其實我是很想演喜劇的,尤其最近這幾年,可能是因為年紀大了,希望每天都開心,開始喜歡從喜劇的角度去看待一些事情,也希望能帶給觀眾這種東西,可惜這麼多年一直沒有碰到一個好的喜劇劇本。

最近這些年我也一直在想,電影本來是應該帶給觀眾娛樂的,不管是哭是笑,其實都是一種娛樂,但有些時候我們放了太多沉重的東西在電影裡面。現在的我已經不想太沉重了,因為其實都沉重不過生活本身。所以我希望自己以後在拍電影的日子裡可以多拍一點喜劇,我想把手頭上已經接下來的電影拍完後,之後全部接演喜劇。

我已經跟大家講了,我不會再拍沉重的(題材),有喜劇可以來找我——反正計劃是這樣的,但有時候還是要看緣分。

新京報:但感覺你這次只恢復了以往八成的喜劇功力啊。

梁朝偉:主要是因為喜劇不在我身上,相比劉青雲那個角色,我還是比較正經的,我的角色沒有那麼搞笑,但已經比較有喜感了。所以看到劉青雲表演時我心裡癢癢的,如果讓我演他那個角色就好了(笑)。

新京報:眾所周知,你每次接一部電影都會用很長時間去進入角色,這次為飾演一個「大魔術師」都做了哪些準備?

梁朝偉:這部戲比較特殊,因為我是在開拍前差不多一個禮拜才收到劇本,完全沒時間準備,所以我很緊張,開拍前很多東西都沒有學好,魔術、國語,全部都要學的,只能一邊拍一邊練。這也是為什麼我說這次我感覺壓力很大。

新京報:怎麼去克服這個壓力?

梁朝偉:沒有辦法,只有盡力而已。其實一進劇組我就很彷徨,因為什麼都不會,拍的時候要講國語,對白剛開始也沒辦法背下來,常常一個鏡頭要拍很多遍,剛開始我很痛苦。

但爾冬陞導演這次讓我重拾信心。拍這部戲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就是拍這種電影成長的,那個時候香港電影就是這樣快節奏,哪有時間讓你準備,一進組就開拍,然後邊拍邊學,以前我在電視台的日子就是這樣啊。只是後來因為拍了一些可以允許我長時間準備的電影,才慢慢地被寵壞了,也讓我忘記了自己從前就是這樣走出來的。

其實只要你盡力用心,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就已經可以了。再一個,必須相信導演,相信劇組所有的人,因為不是我一個人能讓這部電影好看,需要很多人的配合,所以你必須要相信其他人,比如相信教我魔術的老師,教我講國語的老師。一個團隊有了信任,就會在有限的時間裡面把東西做到最好。

演戲時轉變心態,就能去享受了

「有一次我跟劉青雲出去吃飯,我問他,又是魔術又是國語,剛開始我是覺得很苦惱的,你會享受嗎?他說,這樣不是更好玩嗎?這證明演員的心態很重要,他的心態是好玩,而我卻是困擾。」

新京報:爾冬陞導演的前兩部電影都是由你主演的,多年之後再度合作,有什麼特別的感受?

梁朝偉:我對爾冬陞導演蠻信任的,雖然我們有很多年沒合作,但我一直都很留意他拍的東西。之前我對他一直有一個印象:他是很認真、很有準備的導演。這次再度跟他合作,這個印象依然在。

新京報:你跟劉青雲也有13年沒合作了,跟他演對手戲需要磨合嗎?

梁朝偉:完全不需要。他真的是非常認真、非常專業、非常好的演員。我們其實從小就認識,雖然中間很多年沒有合作,但這根本沒關係。再合作我發覺他成熟了很多,他依然能夠給予我一種很放心、很安全的感覺,有時候我看著他的眼睛就行,非常默契。

他也給了我很多啟發,比如他的國語比我更差,但我發現他都能背下來,我為什麼不可以?(笑)給我增加了很多信心。有一次我跟他出去吃飯,我問他,又是魔術又是國語,剛開始我是覺得很苦惱的,你會享受嗎?他說,這樣不是更好玩嗎?這證明演員的心態很重要,他的心態是好玩,而我卻是困擾。

其實你把心態轉變一下,你就也會去享受了,反正已經來了,你不享受的話,做出來的效果更差。所以我在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這些是我從前不知道的。我跟他相識那麼多年,我並不知道他的心態是這樣,因為平常他也不怎麼講話,跟我一樣。

新京報:你會挑跟你演對手戲的演員嗎?

梁朝偉:我不會挑,我覺得這個不應該是我去做的,這是導演的事,我只不過是來幫助導演完成他的計劃。而且,其實誰來跟我演對手戲,我都是一樣,我想這樣的心態才是比較健康的。

新京報: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跟你合作過的女演員都是以文藝氣質著稱?比如張曼玉、湯唯、周迅。

梁朝偉:(笑)我不知道,她們都不是我選的。可能導演會覺得比較搭吧。

新京報:這部戲之後,你跟周迅還合作了《聽風者》,你對她有什麼評價?

梁朝偉:我覺得她是一個非常非常隨和的人,非常直,做事情很認真、也很簡單的一個人。跟她一起演戲蠻舒服的,她人很好。剛開始我原本是很擔心的,因為我包袱太多,但她讓我感覺很安全。演員之間必須要建立一個信任才能發揮出來,她給我的這種安全感很難得。

王家衛的安全感讓我可以隨便演

「《阿飛正傳》片尾的三分鐘,我原本以為這場戲會被剪掉,但當我在大銀幕上看到自己時,我突然對表演有了一種完全開竅的感覺,是他讓我知道,原來梁朝偉還可以是這個樣子。」

新京報:王家衛是你的演藝生涯中遇到的一個很特別的導演。《2046》之後,你開始與李安、「麥莊」等其他導演合作,是因為你跟王家衛之間沒有新鮮感了嗎?

梁朝偉:的確有這個因素。大家都需要分開一段時間、重新再合作,才會看到對方的一些優點,不然太熟了,也好像沒什麼新鮮感了。當然,那個時候他也沒想好接下來要拍什麼戲,所以有其他好的劇本來找我,我也不會拒絕。

王家衛對我的影響很大,《阿飛正傳》片尾的三分鐘,我原本以為這場戲會被剪掉,但當我在大銀幕上看到自己時,我突然對表演有了一種完全開竅的感覺,是他讓我知道,原來梁朝偉還可以是這個樣子。

新京報:王家衛找你演的戲你都會接演吧?你對他是不是不會拒絕?

梁朝偉:對啊,因為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吧,很喜歡在一個很安全的環境裡。我跟王家衛合作了那麼多部電影,安全到他的戲我覺得隨便演就可以了。所以剛開始拍《大魔術師》時我會很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我會很害怕,不習慣,不適應。但我要多拍這樣的電影讓自己重拾信心,你常常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下,其實這樣是很危險的。

新京報:很多影迷說,《阿飛正傳》片尾三分鐘的梁朝偉也會是《春光乍洩》裡的梁朝偉,直到《花樣年華》《2046》,你會不會覺得,王家衛電影裡的梁朝偉,似乎演的都是同一個人?

梁朝偉:從演員的角度來說,我沒有太大的感覺,但畢竟都是我去表達王家衛想要表達的一些東西,所以可能會有一些連續性在裡面。

《阿飛正傳》《花樣年華》《2046》可以說是一個連續,但也有可能我們的一些想法在那個時候是沒辦法做到的,比如我們這次合作《一代宗師》,我就不覺得會跟他以前的那些作品相像。

新京報:雖然以前你也拍過不少打戲,但畢竟不是習武出身,飾演「一代宗師」,你有擔心嗎?

梁朝偉:我沒有擔心,因為我很相信這個團隊,這個團隊我合作了大概有十幾二十年,我對他們很有信心,不好的他們絕不會去做。

把影帝獎盃收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李安對我幫助最大的是,讓我克服了我對一些情慾戲一直以來的心理障礙。其實王家衛也曾試圖幫我克服這個心理障礙,但我們試過很多次都不行,只不過王家衛不會逼我。」

新京報:你曾經說李安在表演方法上對你有很大的啟發,是什麼樣的啟發?

梁朝偉:我覺得他更多的是讓我知道,我從前的一些做法是正確的。李安對我幫助最大的是,讓我克服了我對一些情慾戲一直以來的心理障礙。這並不代表我現在就沒有這個障礙,但如果讓我再拍一個這樣的戲,我至少已經知道了一個方法。

其實王家衛也曾試圖幫我克服這個心理障礙,但我們試過很多次都不行,只不過王家衛不會逼我。《色·戒》之後,如果我再拍這樣的戲,問題就不是這個障礙我該怎麼去克服,而是我想不想去克服了,所以這部電影真的讓我學了很多東西。

新京報:你記得自己拿過多少個影帝嗎?

梁朝偉:我不清楚。我把所有的獎盃都收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因為我不想看到。

新京報:包括戛納影帝的?

梁朝偉:對。

新京報:為什麼?

梁朝偉:我不知道是我害怕,還是不想讓自己帶著這個包袱去演戲。

新京報:你覺得每拿一個影帝就會給你增加一個包袱?

梁朝偉:是。你拿得越多,壓力就會越大,這也讓我漸漸跟剛開始演戲時的心態完全不一樣。剛開始演戲很輕鬆,什麼包袱都沒有,人家理不理你也無所謂,有了很多頭銜以後,你就會覺得變得很重,我不想這樣。

我常常覺得一部戲,說我演得好,其實跟我關係很少,可能只有50%,剩下的一半還有導演、劇本、對手等很多因素,不可能我一個人好就讓整部電影都好,所以我也從來不覺得那個獎是完全屬於我的,也就沒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

新京報:出道這麼多年,有沒有因為感覺自己駕馭不了而拒絕的角色?

梁朝偉:有很多,我不好說具體是哪部,反正有。近些年我拍片的量不是很多,其實推掉了很多戲,大部分都不是因為我沒時間,而是我覺得自己沒有把握。不是人家都覺得你行你就可以了,我覺得沒有把握就會拒絕,我從來都是這樣,從在電視台開始就是這樣。

演了三十年突破已不重要

「不是你想就可以突破的,反而你不去想就會有突破。我演了三十年的戲,突破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我現在覺得,最重要的是你開不開心,如果你拍戲的時候不開心,突破有什麼用?」

新京報:是不是每次拍戲之前,你都會給自己一個很大的包袱?

梁朝偉:對啊。因為我要求太高了,對自己要求太高。

新京報:你每飾演一個角色,影迷都期待又能塑造出一個經典的銀幕形象,對你來說,突破是不是很難?

梁朝偉: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突破,因為不是你想就可以突破的,反而你不去想就會有突破。我演了三十年的戲,突破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我現在覺得,最重要的是你開不開心,如果你拍戲的時候不開心,突破有什麼用?

新京報:所以你現在對於拍戲一直覺得很開心?

梁朝偉:我一直蠻享受拍片的過程。以前因為我對自己要求太高,並沒有完全放鬆去享受這個過程。我現在要學會完全放鬆去享受,不要懷疑自己的能力。我是常常會懷疑自己能力的人,反而是人家沒有懷疑過我,我卻總是自己懷疑自己。所以我的很多壓力其實也是自己給自己的。不過現在我必須要克服這一點,完全去享受一部電影,那才是我應該要走的路。

新京報:近十年來你很少接受採訪。你曾說過自己很害怕訪問,怕什麼?

梁朝偉:以前我做過太多訪問,有時候短時期內做幾百個訪問,全球宣傳,感覺很累,而我又是一個很懶的人,讓我想要怎麼回答一個問題,會讓我很痛苦。

新京報:你會轉做幕後,拍自己想拍的電影嗎?

梁朝偉:會有這樣的想法,不過這個還是下一步,現在在演戲上我覺得還有很多東西可以嘗試,得先做完現在應該做的,比較空閒的時候再去做我自己想做的。

快問快答

新京報:平時很少見你出去玩、會朋友之類。

梁朝偉:我沒有很多朋友,也很少跟圈內人混在一起。因為不拍片時我不太想聊有關電影的東西,只想做回自己,這也是我脫離角色的一種方式。空閒的時候我會滑滑雪、打打乒乓球,做一些我自己的事情,總之不想跟電影有任何關係。

新京報:「憂鬱的氣質」是影迷賦予你的標籤,對此你認同嗎?

梁朝偉:我是這樣的人,小時候就是這樣,很憂鬱,因為家庭的關係。有些東西如果你沒有解決掉,它就會一直留在你的心裡,會維持很久。

新京報:劉嘉玲說你生活中只有兩種狀態,一種是進入角色的狀態,一種是從角色裡走出來的狀態。是這樣嗎?

梁朝偉:可以這樣說。

新京報:如果你的人生中沒有電影,你會以什麼方式存在?

梁朝偉:我不知道。因為我一直都有電影在。這是很複雜的問題,可能沒有電影我也會找到另外一個渠道去扮演另外一個角色,很多人往往都有兩面,所謂戴上面具和摘下面具。

新京報:你需要面具嗎?

梁朝偉:我不需要,因為我有電影。我所有的情緒都可以通過電影去宣洩。

C02-C04版采寫/本報記者 孫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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