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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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三峽好人》:《世界》之後,賈樟柯回來了
發信站: KKCITY (Fri Jan 19 16:53:44 2007)
賈樟柯,這個論輩份屬於大陸第六代導演,先後以《小武》(1997)、《站台》(2000)、《任逍遙》(2002)所謂「故鄉三部曲」在柏林影展、威尼斯影展、坎城影展博得海外影評人一致推讚,在中國境內則靠盜版碟紅遍地下電影界,在台灣電影圈,影痴界,或假文藝青年無群中,長期以來卻始終默默無聞的名字,拜誠品好讀Issue 72之賜,總算稍稍有些曝光機會。
據悉,南方電影工作坊在最新的課程當中也邀請到賈樟柯來台賜教,預測屆時賈樟柯許多對台灣觀眾而言顯得陌生的名片,將會一一有曝光機會。
筆者大概於兩年前曾一度認真鑽研中國現代電影發展,尋尋覓覓許多所謂第六代(又稱無法命名的一代)、第七代導演的作品。
前者以賈樟柯為首還包括了王小帥、張元、路學長、張揚等,後者則以陸川、李春玻為代表。從這些有別於所謂第五代導演-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吳子牛、黃建新、馮小剛的年輕導演身上,不難窺見大陸新一代導演所代表的世代交替,新時代焦慮、新與舊社會的撞擊、拉扯。
新導演們的作品無論手法、劇本、取材皆有別於過去,透露出急欲脫除舊包袱的念頭,然而在本質上,卻讓觀眾看見彷彿昔日《黃土地》、《紅高粱》的現代化、都市版等。關注週遭環境變遷、社會異動,筆觸寫實、平鋪、直觀似乎是第五代以降的導演們共同的觀察角度與經驗。
不過,當第五代導演們隨著時光荏苒也成為中國當代影壇的中流砥柱後,卻逐漸忘記曾經年少時所關注的小城故事與土地情懷,坐擁大筆資金、資源、名望之後,竟反過來倒向一種自甘墮落的走火入魔,朝往某種因《臥虎藏龍》所引起的好萊塢影壇東方主義迷思下的東方熱迎合。
一部部怪異不堪的非武非俠作品在此不作贅述。於是,跳過第五代導演的近期作品,自然地我只能從第六代、第七代導演的作品中拼湊出現代中國電影的真正面貌。
在為數眾多的中國新銳導演中,賈樟柯是最特別的一位。他是公認的低調,有自己的格調與電影思維,不屈服龐大國家檢查體制發行(直到《世界》2004),是最早以手攜式數位攝影機拍片,並利用盜版VCD流通,跳過必須經過官方認可方能發行的正規道路,進而將作品的影響力發揮到最大,一時成為大陸地下電影圈人人討論的現象話題,筆者早期所拿到的片子正是北京電影學院的友人拷貝送我的。
關於賈樟柯的許多事蹟誠品好讀 Issue 72已經書寫的非常詳細深入,溢美之詞與相關歷史文獻資料,筆者在此便不多做廢話。不過,單單就其最新作品,甫榮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三峽好人》,我願作個簡單的評論。
記得筆者在書寫《世界》的影評時,給予的評價之惡在字裡行間中略為推敲。我稱《世界》為「面對世界、資本時的消化不良」。
在《世界》中,我感嘆作為全中國最具獨立性格的導演,在面對世界、面對資本、面對國家檢查制度時的手忙腳亂、心猿意馬,既接受又拒絕、既懷抱又疏離人群,所有的矛盾元素匯合在可笑的《世界》,一度曾讓我感到相當失望:又一位優秀才俊的中國導演迷失於世界舞台、臣服於中國電影檢查制度了。
然而看到了《三峽好人》之後,我興奮地直呼:「賈樟柯,回來了」。雖然全片已不復《小武》(1997)、《站台》(2000)、《任逍遙》(2002) 時期令人驚嘆的創作靈光,但憑開頭令人激賞的三分鐘長的長鏡頭,一鏡到底的第三人稱鏡頭,兼具理性與感性,寫實描繪出三峽渡船上形形色色市井小民的百工臉譜,彷彿清明上河圖般精緻細膩的筆觸,靈活的運鏡最後將視覺重心停留在主角落寞的背影。
此一鏡頭之美妙、態度之誠懇、觀察力之入微、意境之深厚,作為全片開場,讓人驚覺導演賈樟柯美學涵養又更穩重內斂,寫實主義與鄉土情懷仍在。凡觀看過本片的影迷必定會公認此為印象最深的鏡頭運動。
《三峽好人》以兩則「找尋」的故事線貫穿:煤礦工人韓三明從汾陽來到奉節,尋找他16年未見的前妻;女護士沈紅從太原來到奉節,尋找她兩年未歸的丈夫。坦白說,故事並非本片的重點,反倒故事發生的背景-三峽才是真正的主角。
三峽大壩的建立,影響所及,「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這首我們琅琅上口的七言絕句《早發白帝城》中鬼斧神工的山川美景未來都將淹沒於江河惡水之下。可預期的衝擊巨變籠罩,生活其中的人們該如何面對心理與現實生活的嚴苛挑戰?這正是本片所關心的焦點,同時亦是引發導演拍攝本片的內在動機:
當初,賈樟柯來此,乃是為了拍攝一部關於畫家劉曉東的畫作「溫床」的紀錄片《東》。在因緣際會之下,作為電影導演,目睹當地人民遭拋棄般的孤獨、悲淒與沉默,望眼所及的地景、建築正步步朝向死亡的暗巷,傾倒、頹靡、分崩離析的建築,讓作者有感而發,乃決定同時籌拍這部《三峽好人》,以紀錄當地人民的真實故事。
正是出自如此高度人文關懷與鄉土情愁,讓在《世界》迷了路的賈樟柯尋回他電影中特有的質感。在本片中,那份濃郁的懷鄉情感以不經修飾的寫實主義呈現,不加潤色地緩緩道出導演對於當地人民生活的真誠關切。
兩條故事線中,為數眾多的非專業演員多半自當地調度而來的,真實電影的成分強化了本片的紀實性。觀眾在影片中所看見的所有人事物,可能在明日後成為絕響:刻劃著第二次大壩工程後的水平高度線,冷酷地暗示片中的一切未來終將淹沒。面對可預期的巨變,影片中的人物們隱隱約約流露出某種崩潰、混亂、迷失、失焦的低落情緒,卻同時展現出堅韌的生命力:生活仍舊要繼續,一如本片的英文片名-Still Life。
綜觀全片,人物其實僅屈居配角,而三峽景色、斷簷殘壁所代表的外在環境、國家政策才是主宰個人命運的幕後推手。即便如此,承受碩大外在壓力的人們,仍是靜默地接受命運擺佈,自我調適,毫無怨尤。平靜潛伏的情緒恍如江水靜靜流淌,更似全片流暢平實風格,無太多情緒起伏,這正是全片與當地居民所表現出的逆來順受人生觀與存在哲學。
透過片中主人翁-韓三明追尋妻小的過程,鏡頭之眼隨著角色四處走動旁觀。韓三明是個沉默、壓抑的角色,符合全片內斂低沉的基調。不假激烈的言詞,靜靜地眼看一切。忠實表現其內心世界的鏡頭,以韓三明「外來者」的視角紀錄著眼前正瀕臨瓦解的世界。
冷靜理性的攝影風格,是賈樟柯一貫的特色,在本片中,導演更大量使用極為神似Theo Angelopoulos的長鏡頭與遠鏡頭美學,更添渲染力強的紀實色彩,直教人印象深刻。
然而在看似平樸無華的攝影手法外,賈樟柯又以煙、酒、糖、茶等當地老百姓日常所需的平凡物品,作為分明段落的符號。此一神來之筆有些評論者會嫌其多餘,我個人卻相當喜愛這種抽離自現實生活,反而能與現實經驗作連結進而強化現實的符碼。
況且這些物品在片中尚有其他絃外之音:煙和酒是韓三明的精神寄託;茶則是沈紅在尋夫過程中喝的巫山雲霧茶;而糖,是小馬哥出事前請韓三明吃的大白兔奶糖,韓三明遇到前妻後,乃將糖轉送給她。
寫實之美的攝影風格中,唯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片中竟突如其來出現UFO、火箭升空、踩鋼絲等超現實影像。個人雖無法茍同這種實驗性強烈的安排,但反過來思忖,此種超現實的想像是否根植於作者在現場時,所親身感受到的疏離感而致?或者導演試圖利用超現實感來表達某種荒謬情緒的釋放?還是想藉超現實手法強化現實?確定的原因筆者不得而知。總之,這種荒誕的脫稿演出倒是讓我手足無措。
紀錄真實,刻劃真實的手法除了長鏡頭美學之外,還包括對於音樂、廣播等足以代表一整個時代背景、共同記憶的文本。這由《站臺》裡出現的大量標語和歌曲,或《世界》中,劉若英《為愛癡狂》等引用,可見賈樟柯擅於利用大眾流行符號來強化/對比片中人物或觀眾的現實處境,突顯普羅大眾的真實生活面貌,或隱喻、或象徵。這手法在《三峽好人》中仍是屢見不鮮:
小馬哥的手機鈴聲《上海灘》,其歌詞「浪奔,浪流……」對比三峽工程將把城鎮淹沒。韓三明的鈴聲則是《好人一生平安》─九零年代初大陸電視劇《渴望》的插曲,而《上海灘》和《渴望》皆為舊世代的產物,隱隱勾勒出觀眾心中的懷舊感傷,在對照正遭摧毀的斷簷殘喔壁,古城行將消失之後,韓三明和小馬哥所代表不合時宜的懷舊感傷,更是不言而喻。
片中小馬哥借用周潤發在《喋血雙雄》裡的對白:「這個世界變了,他們不再適合這個江湖,因為他們都太念舊了。」更是直指當地人的處境。除此之外,在大陸非常火熱的《老鼠愛大米》、《兩隻蝴蝶》等網路名曲,亦在本片出現。
整體而言,全片的鏡頭、運鏡、構圖都是極為寫實,饒富詩意。在影像之中,足以探覺賈樟柯愈發沉穩洗鍊的思想與手法。全片不時散發悲天憫人的作者良心,其真誠足以令人回味起其故鄉三部曲,甚至第五代導演年輕時的作品。
然而「在這個崇拜黃金的年代,又有多少人去關心好人?」,這句出自賈樟柯於北大演講時,有感而發所說的一句自嘲,正說明了我的疑問:還有多少觀眾願意沉心去欣賞這部劇情疏離,無高低起伏,無強烈說教,無激烈爭辯,有的只是緩慢的死亡,與正記載死亡過程的長鏡頭的《三峽好人》呢?
當然,在評論一開頭我就說過《三峽好人》尚未逮賈樟柯故鄉三部曲時期的作品靈光,至少本片在劇情處理上所表現出的無奈感過於無力,為了強調真實生命的原則妨礙了人物、情節的發展,不魔幻也不寫實的神來一筆擾亂了劇情節奏。
某種程度來看《三峽好人》,說穿了本片僅僅是賈樟柯一時感動的靈光乍現之作,因此在人物故事鋪陳方面實在難以像故鄉三部曲般同時討好為劇情而來的觀眾,自然在票房成績上恐怕不盡理想。
但在強調東方主義、東方熱、人文關懷的歐洲影評人眼中,捕捉三峽風光、異國情調的《三峽好人》絕對是異常華美的佳片。
無論如何,縈繞全片的人文感傷、強調真實氛圍的攝影風格,其美學呈現肯定已臻大師級,甚至足以媲美Theo Angelopoulos(還包含對於水的意象的愛好),若是未來台灣相關影展單位有興趣引進,幾位喜歡TheoAngelopoulos或戰後新寫實主義電影的影迷們,不妨找來看看。
文:Tza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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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東 與 三峽好人
發信站: KKCITY (Sun Nov 4 10:26:51 2007)
《東》跟《三峽好人》是連在一起的兩部電影。《東》算是紀錄片,北京畫家劉小東在三峽跟曼谷從事創作的經驗與感受,中間在三峽的時光,恰恰跟電影《三峽好人》相應,也為電影中的許多橋段下了註腳:某些劇情、其實是真實發生過的。
我承認我膚淺,我不知道賈樟柯的重要性何在?以前看他早期作品會感動,《站台》、《小武》等,可是《世界》、《三峽好人》等近來的片子,我就覺得不太愉悅了,也許是審美觀變了,希望能看到更有創新表現手法的電影,而不是尚受制於技術不成熟的取景。
也許對賈樟柯來講,怎樣把故事講出來、比怎樣把故事講的好聽是兩回事,又或許有人在當代還可以被賈柯樟那樣的表現手法所吸引,但我不行。
我喜歡賈樟柯作品中對於小人物的關注,也喜愛他在厚重到沉悶的調性中,總是放入點魔幻寫實的味道,然而小津式的表現手法,在當代似乎已經變成一種媚俗的做法,更只會讓畫面產生疏離,一點都不生動。也許導演希冀的正是陌生化的效果,然而對廣大的賈樟柯的觀眾而言,他所紀錄的底層本來就是驚奇的發現,無須再透過此一手法離間觀眾心智。
那些真正住在黃土窯洞裡的貧困階層,一輩子也不知道啥是海豚,對她們來講那就是一條魚罷了,搞不好看見放映機白光還要驚訝、更遑論去看賈樟柯的電影了。
也許賈樟柯的作品並不適合主流體制,雖然關注的重點一致,然而似乎失去某種更生動的力量,變得有點喃喃自語,陷入某個團體的獨特語言中。然而語言背後負載的文化又是難以傳譯的,簾幕讓臉孔變的朦朧美,卻也失焦。
有人說賈樟柯拍出真實生活的面貌、他讓觀眾彷彿參與角色一樣的自然,然而我看見的卻是,知識份子想像中的社會底層,並且用既定的角度去觀照,感覺充滿熱誠、但卻永遠躲在安全的距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