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你，真好。」——寫給小津(林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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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中時]「遇到你，真好。」——寫給小津(林正盛)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 (Mon Dec 15 17:21:15 2003)

「遇到你，真好。」——寫給小津   ◎林正盛

    【編按】將放映小津安二郎、溝口健二、成瀨巳喜男等名導名作的    「日本映畫巨匠影展」今起在光點台北開幕。導演林正盛向來對小津的作品十分心儀，本報特別邀他感性告白小津對他的影響。

    「遇到你，真好。」每當想起小津，就心底暖暖浮起這樣一句話。

    遇到小津那年，我27歲。是一份造化機遇把我帶離原本生活，進了編導班學起電影來。我就在這生命轉折處乍然相遇小津。乍然得像是一連串溼冷陰霾日子裡，突然見到層層烏雲雲縫間乍現陽光，灑下，灑得遍野光輝。

    遇到小津這種美妙感覺，準確的說是在他一部部電影裡，看到「人」終究都活在家庭，跟家人們互動著一份彷彿宿命般似的人倫親情。小津電影裡，為人父母的，總經歷面對著子女長大離去後的寂寞。

而為人子女的，總在心疼不捨裡一邊猶豫，一邊往家庭外世界走去。看起來宿命，其實是小津洞見了家庭關係最真實本質的狀態，洞見了每個生命與生俱來就有的侷限，侷限在這份血緣關係裡牽絆著感情。

    在小津這樣的洞見裡，我漸漸的敢面對起自己與父親的關係。就此，小津帶我一步步理解自己跟家人相處的關係，理解自己長期叛逆裡的生命掙扎尋找出口，理解了父親長期威嚴神情底下，那恨鐵不成鋼的心痛關愛。也理解到父親的身影愈來愈落寞。更是理解到我們都深愛著對方，然而我們的愛卻是互相折磨的。

    理解開始，殘酷的面對也就開始了，接著而來的是我生命狀態漸漸起了波動，一波接一波的洶湧起來。我處在對父親愧疚感裡自慚形穢，卻又無法順從父親心意去走他期待中的人生。

當時我陷入矛盾掙扎，千頭萬緒雜念並起得彷彿像是武俠小說裡武者練功即將走火入魔。這時最需有個高人護住心脈，當時的高人，有沈從文，有楚浮，有小津，而小津是最重要的一個。

    小津最了不起，最令人動容的，是他永遠對他電影裡的人懷著溫厚寬容，沒有狹隘道德簡化批判對錯，只有對生命處境的關懷諒解。小津永遠深情的看著活在他電影裡的人。

    於是我看到，懂得了我跟父親那已宿命註定了的關係。懂得，也就諒解自己，更是諒解了父親。諒解，跟著就釋懷，漸漸不再自慚形穢，不再懷著罪惡感面對父親。我知道終究我是無法停止往我人生繼續走去的腳步，但我知道當我愈走愈遠，父親也就愈寂寞了。已經寂寞了，我就不該再傷他的心。一切就從不傷父親心開始，我們父子關係變化了起來。

    直到後來，父親過世前二、三年，他常到我住處拿沈從文的書，拿黑澤明、小津的電影回去看，看完就來跟我討論分享心情所得。有一天，父親來還書還錄影帶，來聊聊分享看後的心情。

午後，天井灑下白花花陽光，跟父親聊著聊著，他突然說起當初反對我上編導班學電影的事。他說當時那麼壞的我，如再踏進五光十色虛榮浮華的電影界，肯定會壞到無藥可救。但，想不到電影會救我兒子一條命，讓他活得像個人。

    當時在父親這段話裡，我心底酸楚湧動，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至今，覺得那天午後陽光格外明亮，就像父親臉上那寬容諒解的神情面容一樣明亮。

    「遇到你，真好。」小津先生，遇到你，我學會了人生。

2003.12.09 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