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的小津安二郎(劉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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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自由]日本人的小津安二郎(劉黎兒)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 (Fri Dec  5 18:49:40 2003)

今年適逢小津安二郎一百歲冥誕,因為這位日本電影巨匠已經成了世界共同的寶藏,所以與日本電影關係密切的台灣電影界也有一連串紀念影展及座談會、出版活動,我雖非電影人,但是也有榮幸以旅居日本的小津迷身分應邀參與,撰寫此文。

日本芥川獎作家保和志的最新作品《會話和平》中,用了一個形容詞,是「像小津般的」,這樣的語言在日本已經不需要解釋,足證小津安二郎誕生一百年後,他創出的一種形式或記憶,已經成為日本人共同的一種原風景。

小津不僅是世界的OZU,更是日本人的小津,日本人開始也說:「不識小津的人生怎麼算是人生。」小津本身已經不需要過多的封號,但是他確實已經成為日本的莎士比亞了,人們不斷重複看他的電影,笑與感動,但是沒有看見的悲哀與孤獨在電影之外,留在人心中,這一切的一切都成為日本人共同的財產。

小津的電影是日本人的人生測量計

因為小津的作品如果像小津所說的:「電影是在打出劇終符號後才開始的。」也就是電影能讓觀眾的內心變化不斷發展下去,出了電影院,內心的化學發酵作用才開始發生。每一部電影除了導演、劇作家以及演員外,最後是觀眾將之完成的;

所以像重新為小津立傳的直木獎作家高橋治,認為小津的電影應該每十年看一次,每次看,都會覺得內容不同,那不是電影的版本有改,而是觀者的人性成長,或是老邁的度數,或是感受性的深化等,所以每次與作品的交融狀況都會不一樣。

小津的作品是只要為人便會懷抱著類似的情境,幾乎所有為人的課題都出現在小津電影裡。《晚春》、《麥秋》以及「東京物語」三部是他所選的小津代表作,以三部為例,其中有女兒因為深愛父親而想為此放棄做為女人幸福的結婚;

或是為家庭犧牲的女兒終於下定決心要結婚,因而導致家族離散;以及兒女們為了維護自己的小小幸福而捨棄生父,結果父親只好倚賴沒有血緣關係的已死次男的媳婦等等,活著便會面臨的無解命題,是小津作品的基礎,也是小津作品在國際上引起共鳴的原因。

如積極仿效小津的《我們來跳舞》導演周防正行所說的,「小津的電影就是喜劇,就是娛樂片」,這是因為在面對無奈宿命時,無力的人反而只有傾全力地笑,悲哀到最深的程度,是連哭也哭不出來的。

小津是覺得人反正注定是背負著這些悲哀活下去的,因為這是無可抗拒的前提,也沒什麼好哭的。所以小津的電影幾乎是不哭的,而無奈地,這其實也是日本人都能理解的一種悲哀;

小津電影的主角都是很含蓄的日本人,但是這些含蓄的男女並非真的能壓抑自己慾望的人,結果而是都壓抑不了;人其實就是如此,等到壓抑不了,便更覺得壓抑不了也沒什麼呢!

所以觀眾在看壓抑、含蓄的畫面,其實也是在等待克制不了的爆發,小津的電影通常沒有將後果描述出來,保留了讓觀眾想像的空間,小津這樣的電影在生前便已經在日本得到肯定,可見那個時代的日本人都比較有想像力。

小津的電影在歐美得到高度讚美,除了因為電影各種特殊的手法構成一個小津世界外,基本上都認為是「描寫日本家族崩潰的傑作」,好像評論維斯康提的電影是「描寫歐洲貴族沒落的傑作」一樣的笨拙、平庸,如果只是因為描述日本家族,則身為日本人是不需要看那麼充滿日本因素的電影的,是不需要眼睜睜看自己崩潰的。

事實上小津的電影從來沒有描寫過家庭崩潰,反而是家庭尚未崩潰時,所以人還有餘裕進行許多洗鍊、諷刺的對話,還處處引人發笑,他是以喜劇來描寫崩潰,但是崩潰如小津自己所說的,從電影劇終時才開始。

崩潰,是觀眾自己描繪的,最妙的是,觀眾從開始看時便與小津有絕大的共識,很安心地欣賞小津的幽默,這或許是因為小津有娛樂觀眾的才能,也許真的是受好萊塢喜劇的影響,但是日本人的確能很輕鬆、反覆地看小津電影,然後每次看,便會發現自己是改變的,小津電影是日本人的人生測量計,測量自己每一個階段的人生觀。

透過反覆的描寫,觀看人內心的變化

現在已經進入DVD的時代,可以反覆觀看喜愛的電影,或是特別的鏡頭。小津的電影大概是最經得起一看再看的,每一次都會有耐人尋味的新發現,然後覺得這是自己的成果。這是因為小津電影有無數深層,每次都能掀到自己沒看過的部分。

現在日本也有其他導演如北野武等在國際影展中得獎,或有其他導演也走小津路線,但是他們的電影是否經得起現代人在家中用遙控器一放再放呢?日本有「小津家家酒」一語,也就是學小津電影中人物的登場、人物的台詞,以及迂迴的說話方法等,玩著饒舌遊戲,也有小津迷在網上玩這樣的接龍呢!

小津的電影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葛藤與掙扎,故事單純到幾乎沒有梗概可言,所以說小津的電影是「家族電影優質的範本」,是很大的誤解,因為小津電影是如保所分析的,「在同一個時間裡一直反覆同樣的事」,尤其像《秋刀魚之味》,根本像是「已經死掉的人在回憶過去的電影般」。

每一個鏡頭也都特長,幾乎是靜止的,形同風景畫、人物畫,而非「動畫」;而且電影裡的時間非常短,有的只有幾天,有的經過幾個月,是一個家族的一個小小斷片,而且是氣氛非常溫和的斷片,絲毫沒有逸脫日本的風土,所以日本人都很自然地可以了解。

此外也如日本電影學者四方田全犬彥所指出的,小津電影裡的家人有許多是缺損的,是缺席的,不是死了就是從頭到尾都不在場,但是卻牽動以及影響家的平衡。這樣的電影不是其他人能拍的,小津的電影絕對不是好的範本,模仿他的人都不過是縮小生產的畫虎成貓而已。

雖然在日本,小津電影也曾被批判為「千篇一律」的重複,但是重複是小津電影最重要的魅力,類似的主題、類似的登場人物名字、相同的演員面孔、好像已經在哪裡聽過的台詞等,他的作品不是一部就完結的,而是不斷反覆看他的各項作品,便會發現關連性,而有相乘效果。

他是透過對日常反覆的描寫,觀看人內心的變化,像是人每天都不斷重複日常,如果哪一天停止重複,則表示有新的變化出現了。像《麥秋》裡終告要出嫁的女兒反覆上下樓梯,這是因為她今後大概沒有機會再上下這個樓梯了。

這樣的默契,很自然存在於小津與日本觀眾之間,每一個小地方都能讓人發出會心微笑;小津自己也說他不去描寫社會,可是因為他全神描寫個人,所以連個人背後包含的社會都自然顯現出來,他不要演員有演技,而要演員表現劇中人的性格、氣質、屬性出來。

小津電影有飽和到極點的日常,這些日常讓外國人非常滿意,因為透過這樣的鏡頭來虛擬日本、體驗日本、了解日本,不過有時候也會因為文化隔閡而有些錯誤的擴大解釋,像是《晚春》中父女兩人去京都旅行時,下榻旅館中的一個壺其實不過點出《晚春》的京都道具,沒有嚴重的象徵意義。

對於這樣的誤會,還好許多從一開始便給小津正確評價的學者,如蓮實重彥都一一加以澄清;同樣是在國際上得到評價,但是小津比川端康成幸運多了,因為在日本國內,川端長年以來被認為「歐美是因為川端刻意表現了日本美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忽視川端作品的前衛性,一直到近年,日本國內才重新評價川端。

小津很早便得到日本人的認同,而且他本身也被選為日本十大好導演最多次,是排名第一最多次的導演。小津不是出賣日本色彩,日本人很早便已經知道,這是小津的幸運,但是或許也是不幸吧!因為小津生前所屬的松竹,認定小津作品日本味太強,外國人不可能理解,所以沒有努力推銷。

反而小津本人笑著說:「我的作品總有一天世界會理解的。」小津的預言成真,十月五日崇拜他的世界名導演都群集在東京,世界各地有無數的「小津百年祭」在舉行。

「懷念的昭和」傳達戰後不久的日本

當然小津的作品都是近半世紀前拍的,對現在的日本年輕人而言,已經成了「懷念的昭和」時代了,所以小津的電影也能傳達給戰後不久的日本,因為他的電影真的像是那個時代裡,日本家庭裡的一天與一角呢!幾乎像是紀錄片般的真實,那種鮮明、細膩、精確的寫實,可以說是小津作品最基本的特質。

但最重要的是,還能引起同時代日本人的共鳴,因為大眾是否真的想看與自己實際生活過度相像的電影?這是一個很微妙的問題。如果小津那麼日常的描寫,無法引起共鳴,即使小津的描寫是極日本精神之至,小津那種細膩的描寫是太堂堂正正了。

他自稱是「賣豆腐」的,所以真的推出的就是「豆腐職人(師傅)」有執著、講究的豆腐,雖然是稀鬆平常的豆腐,但是連一般人都願意多走幾步路、多花點錢去買。

小津電影裡的人都像是活生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所以對於不知道那個時代的日本人,透過電影,知道自己祖父母青春時代的家庭氣氛,只吃速食式保鮮盒裝豆腐的年輕人,也因為小津作品而懂得師傅手工豆腐的妙處呢!小津的描寫,有傳遞日本文化的功能,而傳遞的對象,不僅是外國人,對日本年輕人也同樣有效呢!

(原載於「尋找小津:一位映畫名匠的生命之旅」
    台灣電影文化協會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