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算師陳可辛:拍一部電影要傷害多少人


一直有人說,陳可辛是最精於算計的導演——這話不是貶義,形容的是,陳可辛總能找到商業和藝術的最佳結合點。陳可辛的精算法則是:把自己想做的事和這個世界的主流價值觀,做出最佳的評估和結合。就算最後事情做砸了,但至少也干了愛做的事,釋放了慾望,成就了夢想,這是一盤常贏的棋。

同時,陳可辛也是記者最喜歡採訪的那類導演,非常能說,甚至能把平凡的問題「昇華」出有含金量的回答。

他有時會有罕見的坦誠:承認自己精於算計,承認一個導演的成功要以很多人被傷害為代價,承認用湯唯這樣的演員其實是「買保險」,承認現在重做導演是因為做監製回報低得多。他甚至坦然地說:「我終於找到一個對別人不一定是最公平,但對我最有利的融資模式——不會再有人有我電影投資的百分之五十,永遠都不會。」

我有點被他的話說得心寒肝顫,但回過頭來想想,又不禁想笑。說起來那麼精明的人,還是買了《等待》、《大江大海1949》這些他喜歡、但也許永遠不能立項的版權放在那兒,一邊當一個夢供著,一邊吭哧吭哧拍著不喜歡的古裝動作片。即使是商人的精明,也算是精明得有些詩意了吧。

武俠世界其實無法解釋透——「我真的無能為力」

新浪娛樂:看片之前大家特別好奇,以為這部電影會講清楚很多武術世界的秘密,因為一直在說《武俠》講述的是微觀武俠、科學武俠、醫學武俠。但是我看完覺得解析得還不夠透徹,比如輕功這個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可辛:其實實際上,我們找了各種專家來研究武術的奧秘,但大家最後都解不出來。所以輕功那一段,在創作的時候,我們就有很大的爭議。我不停叫編劇去寫去寫,但結果其實是解不出來的。因為事實上,輕功這個東西,即使用科學來研究,到最後還是神的,虛的。

我們看武俠片,有好多鏡頭都表現出:人站在細細的樹枝上,但樹枝不會斷。我問了專家,怎麼樣才可以呢?專家說,只有在一種條件下——必須要人體的密度比空氣密度還要低。但事實上,人體的密度是空氣密度的800倍,這怎麼可能呢?除非那個人在從天空掉落的過程中改變了自身的密度。

但是這怎麼改變呢?我真的是無能為力,專家也解釋不了,對不起,因為這個真沒有辦法解釋。如果我們能找到解釋的話,今天就有人真的會飛了。

陳可辛的懷疑論——「除了《武俠》,我所有電影都來自於一個懷疑」

新浪娛樂:在戛納看片的時候我有一位同事寫了一篇評論,說陳可辛是一個懷疑論者,《甜蜜蜜》懷疑愛情,《投名狀》懷疑兄弟之情,到了《武俠》,連父子之情都開始懷疑了(影片結尾處父子互殘)。

陳可辛:我也想藉著這個講一下懷疑這個事兒,其實我對親情是沒有懷疑的,我跟我父親的關係非常好。但《武俠》之前,我所有的電影確實都來自一個動力,就是懷疑。

《風塵三俠》我懷疑男人對關係的忠誠,《金枝玉葉》我懷疑性別,《麻麻帆帆》懷疑孝道跟個人主義。《投名狀》懷疑友情。那麼多年拍戲,其實永遠都有一些很切身的問題在困擾我。我們中國人不時興找心理醫生,我就會去拍一部戲,用一部電影去幫自己進行心靈上的按摩。

新浪娛樂:能解決問題嗎?

陳可辛:拍電影的好處在於我有一個很好的團隊,他們都是非常聰明的知識分子,包括編劇、演員,然後我可以把這些自己的人生問題拿出來變成角色去討論,大家也不知道其實是我的問題,我可以偷聽他們的答案。

而且這個過程中也滿足了自己創作的慾望,享受了創作過程中的激情——這就是拍電影除了工作賺錢,之外最重要的東西。

懷疑三部曲也好,四部曲也好,從來都是這樣,年輕的時候有年輕的問題,年紀大了,要講的問題就開始深也開始變得沉重,早晚有一天會到Terence Malick的《The Tree of Life(2011年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影片《生命之樹》)》講到我們存在是為了什麼,早晚會是這樣,這是人生的一個過程。

吐露拍《武俠》有外因——「甄子丹還想和我拍戲,為什麼不?」

新浪娛樂:但是《武俠》裡面我看不到什麼人生的疑惑和討論。

陳可辛:這個戲比較特別,完全沒有任何的野心、命題和問題,只是想拍一部武俠片。

新浪娛樂:我看過好多訪問說,你拍《武俠》的初衷可能是某天因為什麼事,想到這個角度可以解析武俠世界的一個秘密。我覺得這些都像是一種外因,拍戲應該是有自己的內因的,你的內因是什麼?

陳可辛:你別看得那麼重,好多事兒,其實外因才是主要原因,說到底這不就是一個試驗?大家都說我平衡商業跟藝術,其實不就是平衡生活跟個人喜好嗎?

新浪娛樂:那你的外因是什麼?

陳可辛:外因就是拍完《十月圍城》之後,甄子丹當時是最紅的明星,他很想再拍我的戲。那麼我作為一個導演,現在有一個最有價值的明星,不用去求他去哄他,他想跟我拍戲,當然要拍了——這個就是外因。那麼,跟甄子丹該怎麼拍呢?當然一定要拍打片。

這不是他戲好不好的問題,而是觀眾給那麼多錢,就是要看他打。就算我給他文戲也得先讓他打,所以就定了要拍打戲。定了打戲,大家就去找一個契合點,他喜歡我又喜歡,只能找到張徹當年的邵氏電影,那就抓住這一點。但是也不能老戲翻拍啊?所以就得去找新意,顯得他和我都沒有在吃老本,這也是商業上的要求。

這個新意就是所謂醫學武俠、微觀武俠,我終於找到了一個能拍這部電影的理由。起碼人家問,已經有那麼多武俠片了,你又拍,除了想賺錢你還想幹嘛?我總得找個理由吧。

新浪娛樂:雖然賺錢是主要理由?

陳可辛:那是所有東西最後的理由,很多時候你說賺錢觀眾聽了會很鄙視,但是我今天真的敢說「賺錢」這兩個字——這是電影工業的道德。電影工業的道德就是雖然我在疑惑人生,但是我還是一定要去賺錢。有了這個道德之後,我才能再去找個人的自私、任性,玩點陳可辛的衝突和矛盾。最困難的過程就是怎麼平衡這兩個東西。

自談算計心得——「武俠是我最機關算盡的電影」

新浪娛樂:你平衡得好嗎?到現在有沒有看到比你平衡得更好的?

陳可辛:馮小剛比我平衡得好,他是很有情結也很任性的。我說他比我做得更好,是因為他票房更高,比我表面上更妥協。大家都說我會計算,其實《武俠》是我最機關算盡的電影。

新浪娛樂:怎麼算的?

陳可辛:最重要的是我的預先設定,一開始就設定了拍個形式感的電影,用醫學講武俠,風格先行,動作先行,畫面先行,明星先行,整個故事是服務於這個東西。所以沒有什麼我個人的東西在。

只有金城武這個角色,寫成了一個非常典型的陳可辛電影中的人物:從很相信人,到碰到一些事情什麼人都不相信了,但還在做一些掙扎。我覺得我還有一點點童真。不管我怎麼講,說到底當我還會去研究人生時,其實就還有一點童真。

我一路說人性不能相信,會講這句話,其實說明我還有天真。當我沒有天真時,根本連這句話都不用講,不用討論了,直接到人群中操練就好了。

解析湯唯的用法——「我哪部電影不用大明星?湯唯是保險」

新浪娛樂:說到算計,我想到一個問題,這兩天很多記者都會問你關於湯唯,他們覺得湯唯的戲少,但是我覺得,其實他們想說的不是說湯唯的戲少,而是說,既然是陳可辛在用湯唯,為什麼用出來沒什麼特別?我們都知道她是一個特別的演員。難道她只是你算計之一?

陳可辛:我為什麼不用我喜歡的演員呢?你應該想想,湯唯為什麼肯去演一個配角,如果可以,我連走過路過的都想用大明星。我不用湯唯,用別人,你告訴我用誰?

新浪娛樂:李小冉演湯唯這個角色也可以啊?

陳可辛:那我這個戲,最後出來的大海報就剩兩個人了:甄子丹和金城武。當然,大明星是我的保險。湯唯應該是保險。你說的這個機關算盡不是我講的機關算盡,我拍電影哪部不用大明星?最經典的就說《甜蜜蜜》,我真的要忠於那個電影的話就不會是黎明加張曼玉了,當然找兩個大陸演員來香港演更真實了。

但這不可能的,都上不了院線。你看我的電影那麼多年,從來都是用大明星,我能用就用,最多他們不來。戲少的角色,你肯來我一樣肯用,對不對?用了大明星我是不會虧的。而就湯唯來說,我覺得在這個戲裡面,她能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完全是靠她個人的魅力。她也不是跟你說我要加戲,她就是用她的演技,就是這麼簡單。

成功總是伴隨傷害——「我拍一部電影,要傷害多少人的感覺?」

新浪娛樂:可你是拍過《甜蜜蜜》的陳可辛啊!你既然用湯唯了,當然期待你用得出彩。

陳可辛:我明白你說的要用好湯唯的意思。但真的要用好湯唯,用得很好,那就是《等待》。但《等待》還不能拍。

(《等待》改編自著名華裔作家哈金的同名英文小說,講述一個與軍婚有關的故事,因題材敏感,雖然該劇本去年已經送審,但遲遲未或立項)。

新浪娛樂:我都聽你講好多年《等待》了。

陳可辛:過不了,連審都不審。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版權已經買下來十幾年了。唉,這個就別談了,談別的吧。其實我還有另外一部片,《大江大海》。

新浪娛樂:是龍應台那個《大江大海1949》嗎?

陳可辛:我早就買了。這些都是我最喜歡的東西,你問我金城武也問我為什麼拍大片?我問你們,我想拍的戲能拍嗎?

新浪娛樂:你說你買一堆不能拍的版權在那兒,成片拍大片兒。我就想知道你這個狀態,是不是一直在做著其實自己並不太想做的事情?

陳可辛:不是,我是把自己,市場需要,時局需要,適合生存的東西,把它變成個人的東西,其實每一部都是這樣的,武俠可能這裡面最自由的製作,就沒有那麼多野心,那麼多包袱。《投名狀》才是我個人色彩最濃的電影,《投名狀》把我一輩子對人生的懷疑都放進去了。

有一個朋友前段時間給我說,他去看了《社交網絡》,這完全就是《投名狀》,我覺得這兩部電影百分之百核心是一樣的——就是一個人的夢想變成野心,野心變成私慾,使身邊的人都要犧牲。這個不就是我們每個人的人生嗎?我拍一部電影,一將功成萬骨枯。為了把這部電影拍好,我要傷害多少人的感覺?包括演員,包括攝影師。他們有他們的個性,我又需要他們幫我完成這個電影,這可能中間我得傷害了多少人才能做成這事兒?

其實這些都是人生,所以我覺得《投名狀》裡面講的東西,是放之天下皆准的,任何人的生命裡面都有一個這樣的故事。我一次都沒有做過我不喜歡做的東西。每次我看自己的電影我都感動,我每拍一部戲都非常的個人,非常任性,而且非常過癮。

博納之後再不由他人主導——「永遠不會再讓人佔到投資的50%」

新浪娛樂:之前說要拍的《鍾馗》是什麼情況?

陳可辛:動都沒動,這個計劃是公司跟於冬合作的時候宣佈的,也是為了氣勢。但是《十月圍城》拍完以後,對我最大的影響是——我本來一路是希望從導演轉到監製的,我想做一個愛電影愛藝術的商人。但是,拍完《十月圍城》之後我覺得我還是得去做導演。

新浪娛樂:為什麼?

陳可辛:拍《十月圍城》的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找到一條路,我終於可以拿我的嫻熟的監製技巧去幫助一個導演,去完成一個他想拍的主旋律。但電影拍完以後,我真的是覺得這個反饋不夠,《十月圍城》從監製的角度來說,已經做盡了。

雖然口碑很好,但是那些好的口碑都不是來自我一向要求有好口碑的那群人,而且電影也基本沒有形成什麼爭議,在我看來,那就不是真的口碑好。我就不high了。覺得沒什麼動力。

新浪娛樂:那和保利博納分道之後,當時你有什麼打算?

陳可辛:先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決定後面要怎麼做。當時只有一部戲是定了當期的,《神奇俠侶》,這部電影起碼公司的同事他們還有活幹,我就在苦思後面怎麼做下去,當時就來了《武俠》,來了龍應台的《大江大海》,又重新在想《等待》,這個階段突然多了很多很多創作的熱情,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多做導演。

從另一個方面老實來講,我做監製花的時間跟我做導演是一樣的,但我個人跟公司得到的回報,做導演是遠遠高於做監製的。無論賣海外還是做別的什麼,價值都更高,得到的關注度都更多。

新浪娛樂:那《武俠》最大的投資方是星美嗎?

陳可辛:其實不是,星美只是投資百分之三十。我現在很看重自主權的問題,我為什麼要累那麼多年?就是我非常需要自主權。

新浪娛樂:那武俠最大的投資方是你們公司嗎?有最大的投資方嗎?

陳可辛:沒有最大的,都是百分之二十、三、四十,大家都差不多

新浪娛樂:但是星美顯示出一種主導的感覺。

陳可辛:那是因為星美是跟我有個策略性的,長期的合作。但是不會再有人,會和我有當時我跟於冬那樣的合作了。仍然是緊密的合作,但是不會主導我的生命,我上次苦思以後已經決定,任何一個公司,無論給我多少錢,都不能讓它主導我的方向。

新浪娛樂:那合作方式的區別到底在哪?

陳可辛:具體的區別在於有沒有百分之五十,不會再有人有我的投資的百分之五十,永遠都不會,除非有部戲我只是去玩的。《武俠》這部電影對我有一個意義,我這六七年來在大陸合拍、合資,終於找到兩樣東西:

第一,我有了一部很有市場價值的戲,這個市場包括海外市場;第二,我終於找到一個對別人不一定是最公平的,但對我最有利的融資模式。所以現在我是一個新的開始。

我會在這個狀態裡面多拍電影,監製會做但不主導,同時自己導演電影,我導一部電影可以養我公司三年,但我做一部監製就沒有這麼好。

采寫 陳弋弋 攝影 夏祺 錄音整理 實習生 程興家    2011/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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