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叔南海十三郎

我的堂叔南海十三郎    (文/江沛揚)


南海十三郎,是上世紀30年代至70年代走紅粵港的粵劇編劇大師。儘管前些日子香港播出一些以他的事跡為主線的連續劇,但因為是文藝作品,有些生活細節與史實多有距離。為正視聽,今特請其家族後人江沛揚先生從家族史實出發,追述一段南海十三郎在廣州的故事———

抗日戰爭前、抗日戰爭期間以及戰後一段時間,我的堂叔父南海十三郎都和我在一起。耳聞目睹,他的事我是很熟悉的。

1908年,原是清末翰林江孔殷的家中婢女、末入室的第六夫人杜氏,誕下一個相貌古怪、瘦小的男孩後,隨即難產而死。孩子交給乳母「四嬸」撫養,取名譽鏐,又名楓,長大後取個藝名叫「南海十三郎」———因為他原籍南海縣,在眾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十三。

在江孔殷的私邸「太史第」(坐落廣州市河南同德裡)長大的十三郎,由於自幼失去母愛,又受到眾多庶母與異母兄弟的白眼,因此養成孤癖、反抗的性格,喜歡調皮搗蛋,但又聰明過人。

江孔殷在太史第裡辦了一個「蘭齋家塾」,聘請中英文教師教育子女,曾經有過幾位教師無法忍受十三郎的捉弄而告辭。有一次上中文課時,十三郎在座位里拉響自製的玩具,教師一怒之下,罰他背書,用錐子往課本上一插,插到哪頁,就要他明天背到哪頁。不料十三郎如獲大赦,跑去後花園「百二蘭齋」(江孔殷愛蘭,以種120種蘭花取名)玩個痛快,第二天卻一字不漏把課文背出來,令老師大吃一驚。

中學時代的十三郎,在南武中學,更以調皮搗蛋聞名全校。有一次,一些同學在校外賭錢,欠下一身賭債,當賭棍們晚上來學校宿舍追債時,十三郎大聲呼喊:「捉賊呀!」剛好宿舍早些時被賊人偷了東西,同學們很氣憤,聞喊賊聲,便一齊跑出來,見到幾個陌生人,就不由分說一頓亂棍。

被打者是校長好友,向校長告狀,後來查出是十三郎搞的鬼,當即把十三郎訓斥一頓。十三郎不服氣,找到一個機會,火燒校長房間的蚊帳,險些釀成火災。這回校長不客氣了,也不給江孔殷面子,馬上把十三郎開除出校。

上世紀20年代初,廖仲愷、何香凝常到太史第作客,他們8歲的兒子廖承志,跟十三郎玩得很歡,江孔殷乾脆把廖承志認作義子,並叫十三郎與廖承志結拜為兄弟。多年之後,十三郎仍常在人們面前津津樂道提到「廖伯伯」、「廖伯母」和「承志」。國民黨元老胡漢民的女兒胡木蘭,也被江孔殷認做義女,十三郎認她做姐姐,一直親切叫她做「蘭家」(廣東人俗稱姐為「家」)。

十三郎自小就有戲劇天才,常常模仿粵劇語言,連日常講話也愛用唱腔。有一次他在兄弟姐妹面前講述一個旅客在火車站丟失行李的故事,連演帶唱說:「我的行李,放在路邊,忽然不見了,是何緣故也耶?」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自從被南武中學開除後,十三郎無所事事,更加潛心研究粵劇,經常自演自唱,加上江孔殷在海珠戲院長期定了幾個座位,讓十三郎有機會觀摩到許多名伶的演唱,各種唱腔做工、名家腔喉、名角唱法、戲路,他無所不曉,表演起來,儼然一個大老倌。

他的十一姐畹征,喜歡創作粵劇,但那個時代女人不能拋頭露面,薛覺先的首本戲《女兒香》,就是江畹征創作,經十三郎潤色,而以「南海十三郎撰劇」問世。這出愛情悲劇,久演不衰,有人改編拍成電影《新女兒香》,由任劍輝、伊秋水主演;後來又有人改編為《血洗定情劍》,由倪惠英主演。其中一段唱詞,膾炙人口:

女兒香,斷人腸。莫道摧花人太忍,癡心贏得是淒涼。莫不是幾百年前冤孽賬!女兒香,蝶兒翔。花開花落等閒視,莫怨東皇錯主張。女兒香,最不祥。一任花容培植苦,春來依舊過東牆。也不過是遭人玩賞。女兒香,最不祥。一俟落紅成雨後,再無人問舊瀟湘。

但十三郎未能以戲劇為職業。20世紀30年代初,他考入香港大學醫科,為追一位女子阿莉,放棄學業,追到上海,但阿莉不領情。失戀的十三郎剛好遇到上海「一二八」抗戰,他的九兄譽題,是抗日英雄譚啟秀的副官,英勇殺敵,令他深受鼓舞,跳出感情的泥沼。他後來回到廣州,在女子師範謀到一個數學教席,(他的數學也很有造詣)。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十三郎再次去香港,與漫畫家林檎住在一起,並參加李晨風、盧敦、王鏗等人組織的「時代劇團」,演出曹禺的《雷雨》等話劇。十三郎編寫借古喻今的戲劇給劇團演出,一出《莫負少年頭》,演的是岳飛抗金故事,鼓動抗敵救國,劇終時後台竟大唱《義勇軍進行曲》,全場一片激昂。十三郎又常來往於穗港兩地,參加廣州的救亡運動。

他的堂兄江冷(筆者父親),創作《抗戰兒歌》,印成小冊子,十三郎拿過來再創作,用粵謳唱法,不但唱遍廣州街頭,還唱到佛山,唱到香港。其中三首:

《拍大膍》拍大膍,唱支歌,講起日寇罪惡多,殺我同胞兼放火,無端強佔我山河,此仇不報無窮禍,大眾合力把佢誅鋤!

《雞公仔》雞公仔,尾婆娑,侵略軍,死唔錯;來一個,殺一個,來十個,殺十個,殺清光,免遺禍,好機會,莫錯過!

《打掌仔》打掌仔,賣鮮魚,鮮魚來自大海裡,大海扌羅魚唔容易,敵艦逞兇難得去,漁船炸沉漁民死,真慘事,要將倭寇來清除!

1938年廣州淪陷,十三郎繼續在香港大寫抗敵劇本。1940年,廣東省長李漢魂邀請十三郎去韶關,投入關德興的「救亡粵劇團」,擔任編劇。1945年初,韶關淪陷,他又率劇團逃到和平縣,堅持演出。

直至日本投降後,他又回到香港,常對人說:「士可死,志不可屈。」他批評香港某些電影太媚俗,有傷風化,因此得罪了一些人,說他是「傻佬」,以致在香港無法立足,生活成了問題。

1947年某日,十三郎回廣州,火車路經增城石灘橋時,他忽然墮下河灘(一說自殺,一說被人推下),被一個農場工人救起,送回太史第,雖經河南紅十字醫院救治,腦震盪始終不痊癒,經常失態。稍為清醒時,他又搖筆創作,但已大不如前了。

解放後,十三郎去了香港,多次精神失常,流落街頭,薛覺先和梅綺(江孔殷的孫女,著名電影明星,筆者堂姐)都收容過他。最後,十三郎於1984年秋,病逝於香港精神病院,享年75歲。

這位多才多藝的粵劇編劇家,一生編寫過一百多部劇本,最後留下一首他翻譯的莎士比亞墓誌銘(意譯兼個人發揮):

休將吾骨伴囂塵,黃土一抔葬此身;
頑石有情充棺槨,千秋猶斥泯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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