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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去年煙花特別多》中香港的棄兒形象
時間: 小魚的紫色花園 (Sat Sep 9 23:38:48 2000)
歷史的因緣際會讓香港這個蕞爾小島有了中國近代史中最獨特的經驗,相較於相對「安穩」的內地。百年前的一場戰役讓中國驚覺,以往的蠻夷之邦竟是如此地船堅砲利,驚惶之餘也將香港雙手奉上,給了香港一段百感交集的被殖民史。
南京條約在民族大義的旗下是個必雪的恥辱,然而在香港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是否亦殷盼投入祖國的懷抱呢?回歸真能普天同慶?港人又是如何看待中國這個嚴父,又是以何種心態和這個父親重新共同生活呢?這些問題,正是「去年煙花特別多」一片所欲回答的。
「去年煙花特別多」既是導演陳果「香港三部曲」中的一部作品,將它和其他兩部作品一併作討論應是較合適的。「香港製造」是幫陳果打出知名度的一部作品,它在第三十四屆金馬獎、第十七屆香港金像獎、瑞士盧卡諾國際影展、加拿大溫哥華電影節、法國南特影展、比利時電影節、美國洛杉磯電影節、韓國釜山電影節十二地影展中、拿下二十多個獎項。
除此之外,它更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是自行湊集五十萬港幣的低成本,底片是劉德華的天幕電影公司給的過期、東湊西湊的底片,演員是從街上抓來的非職業演員,居然拍出了如此令人驚艷的作品,也就是隨著「香港製造」滾雪球般的名氣,陳果的「香港三部曲」於焉成形。
「香港三部曲」在講什麼?陳果是這麼認為的:「做為導演,起碼以後有人會記得『這個傢伙拍了三部片子,都是講九七』,這樣我就覺得很榮幸了,以後就不再講了。」講回歸,怎麼講呢?和其他講回歸的電影有什麼差別呢?
九七年的香港電影對於回歸甚少著墨,有的亦只是旁敲側擊,點到為止,可以說是相當冷淡,而這也如實地反應了港人的心態:「該來的還是要來」,畢竟回歸所可能帶來的改變和意義並不是從九七年六月三十日到七月一日的截然分際,早在中英雙方談判塵埃落定後,港人就已開始準備面對此一事實,並以不同的方式整理心態。
但談多了還是會疲乏,港人對於九七回歸到了九七反都像得了冷感症似的,是故相較於回歸前二年觸及回歸的電影小熱潮而言,對於回歸直接觸及的只有《香港製造》與林嶺東的《高度戒備》,雖然《春光乍洩》、《黃飛鴻之西域雄獅》等作品亦觸及此一問題,但僅止於以暗喻的方式對於香港身分或中港關係來探討,由此可知,在九七年港人普遍得了九七冷感症的時刻,《香港製造》用直接面對、接觸的方式來講九七。
以下就試著理出「香港三部曲」中第一部作品中處理九七回歸的部分,並比較其所持之觀點和同樣對回歸有所探討的《春光乍洩》有何差異。
若說《阿飛正傳》所講的是一隻不願也無法著陸的飛鳥,在主角尋母不可得而不斷在空中飛翔,那麼《春光乍洩》則是讓這隻飛鳥於此著陸,作者並未在片中言明香港回歸的課題,但黎耀輝(梁朝偉飾)對於重回父親懷抱的心理刻畫,以及不斷出現在他與情人何寶榮(張國榮飾)間的一句話:「我們不如重新開始吧!」有足夠的證據讓觀眾理解為對這是對香港回歸的隱喻。
而此片的英文片名"Happy Together"是否代表著導演對回歸所持的樂觀看法或許不得而知,但片中所持的觀點最起碼是給了雙方(中國、香港)一個光明的開始,但這種積極的觀點並不是港人唯一的觀點與感受,《香港製造》所提出的正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看法。
在《香港製造》中,看似和回歸並無太多的關係,反而對青少年問題多所著墨,但值得注意的是,《香港製造》中不斷出現灰暗、破舊的公屋畫面實際上正是代表著香港那段急促成長與機會的不再重來,在公屋長大有成的人們不斷遷出公屋,剩下的就是對未來無望的新一代青年,回歸對於這些年輕人而言實在是無法亦不知如何面對的問題,
換言之,青少年問題或許是《香港製造》的主題,但此一主題卻是和回歸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此外,在片尾的一段主角的心理自白與「香港人民廣播電台」所播放出的毛語錄也正面地點出了其對回歸的觀點。
主角屠中秋(李燦森飾)死前的心理獨白:「生存的人喜歡評價已死的人,甚至罵他們沒勇氣、沒志氣,其實又有多少人真正知道我和阿屏、阿龍、阿珊心裡想的是什麼呢?我相信沒有!……,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們現在很開心,因為面對一個未知數的世界,我們已經得到免疫。」
結結實實、毫無保留地說出港人心中對於將來不隱定的恐懼,而這種恐懼居然只有死才能得到免疫?這無疑對將來抱持著悲觀的態度,而在主角這段獨白後,畫面出現的是在墓園中被樹勾住而無法飛向天際的一只風箏,隨著畫面緩緩拉高,畫面外竟是「香港人民廣播電台」(據我所知,香港至今並無此一電台)在播放毛語錄的聲音: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究柢也是你們的,你們年輕人,朝氣蓬勃,正是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的太陽,希望正寄托在你們身上……」相對於中秋等青少年所遭遇到的種種不公、不義而終歸於死亡的悲劇不啻是最大的諷刺。
這無疑是對大陸處理香港問題能力的質疑,正是以此種令人感到灰暗的基調真實地提出導演的看法,讓觀眾能正視問題發生的可能性,而非讓自我安慰式的樂觀遮掩了現實。
雖說《香港製造》的確提出了其對於回歸的態度,但直接觸及的場景亦僅僅限於片尾一段,片中也沒有任何一幕香港的全景,都是一些街道、公屋裡等生活上的內景,與此相反的,《去年煙花特別多》則是毫不保留地、赤裸裸地將港人對於回歸的態度描寫出來。
陳果認為,《香港製造》中的人物是有血有肉的,反之,《去年煙花特別多》中的人物反而是襯托香港的,「這次,香港是主角。」在《去年煙花特別多》中,不斷出現港人對於自身認同所產生的質疑,以及對於即將回歸的祖國的不滿或難以接受。
這些可由兩個層面來觀察,第一個層面是片中人物所表現出來的實際言行,第二個層面則是片中以人物作為對香港、中國的暗喻、比擬。在第一個層面中,觀眾可以不時地看到主角週遭的人們對於"內地人"(從中國大陸到香港的人民)的看法實際上是有相當程度的歧視的,這可從幾個例子得知。
在一場在電車上的景中,主角家賢看到一位乘客隨口向窗外吐痰時,便準備上前斥責時口中說著:「這個大陸鄉巴佬!」(祖國同胞的形象竟是如此不堪?!)隨後一群上車的女學生看到主角們戴著墨鏡而還未將標價牌拆下時,即有如此的對話:「妳們看看那六個大陸鄉巴佬,戴著墨鏡,還自以為很帥……」
在港人的心中確實是對祖國的人民有著歧視的,此點在八○年代的港產電影亦是十分常見,是以要和如此的祖國統一,再想想曾經殖民香港的英國,港人的心中怎麼沒有絲毫的猶豫與不堪呢?而舞廳中DJ的一段話:「生活在英國水深火熱之中的香港人民,我們就將進入一個新紀元,讓我們盡情搖擺……」
帶動了這群「問題中年」搖擺了起來,但看看他們在紫荊花旗下搖擺的姿勢像極了一群繳械投降的軍人,這個畫面成了最大的反諷。是以,當片中的主角直接點出香港的棄兒角色時:「以後,十月一日就是中國這個爸爸的,十月十日就是台灣這個媽媽的,那七月一日就是香港孤兒的日子了……」也就不是那麼地令人意外了。
此外也有著如這群英兵在碼頭邊抱怨著英國政府不守信用,或他們在搶劫後卻無法分贓而在港口邊齊聲抱怨著這又是港英政府的陰謀,以及香港唯一的跑傘教練埋怨著回歸後的待遇大不如前,還有小榮哥告訴女兒香港街頭在九七後變得冷冷清清等景況的呈現,換言之,片中人們週遭所發生的事情都和香港回歸有點關係,而跟這關係所扯上的一些事似乎又都不是那麼地令人愉快。
《去年煙花特別多》記錄了不少香港人對回歸的看法,這正是某些影人認為此片對於此點過白、過露的原因,相較於《香港製造》,片中的對白多了很多,而這正是導演的原意,他正是要強調在這一年(97')中香港的情況,「今天我們看《去年煙花特別多》這部片,可能很白,但我覺得過了五十年後,看的人起碼可以從對白說看到當時的香港發生什麼事,這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表現歷史的記憶……」正是此一訴求,觀眾始能得到港人對於回歸的態度與觀感。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九七香港滿天盡是煙花忙碌綻放的景致中(其中有慶祝踏入九七年的新年慶典;有慶祝中國農曆新年的傳統節日;有慶祝新機場、新青馬大橋的隆重開幕;有慶祝香港由英殖民地重投中國懷抱的回歸活動;還有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慶典禮),的確帶來歡欣與鼓舞,但在五彩繽紛的背後又有著多少不可告人的醜惡呢?
片中出現的三次煙花場面及充滿歡樂氣氛的舞廳 ( DJ 不是告訴著舞客們偉大的時刻已快到來了嗎 ?) 中皆出現了暴力與死亡(舞廳中一兩派古惑仔的互殺; 家璇在 4/27 的煙花中殺人;家璇與拉鏈在 7/1 的煙花中被殺;家賢在9/25的煙花中被殺),點出了回歸中未曾改變也一直存在的現實黑暗。
就第二個層次而言,此片其實有著更多且更深刻的象徵。首先,就主角家賢(何華超飾)此一角色來探討,他所扮演的角色(華籍英兵)實在是象徵香港的最佳範例,他們是一群在中國土地上為英國當兵的軍人,而這是香港特有的時代產物。
隨著旗幟轉移,這群在英國奶水中生活舒適愜意的軍人,一旦要重回社會懷抱,彷彿成了被母親遺棄的嬰兒,而其失業的主因:簽約制(由於是採簽約制,所以在回歸祖國後,這群英軍便難有相當妥善的保障)更是像極了香港割讓給英國殖民的模式,而他們似乎也有著相同的命運。
電影一開始便出現了在水面上的一排浮屍及一個水鬼,後來才知道他們正是那群華籍英兵,而他們只是在水上休息,但導演的取鏡方式卻十分容易讓人以為這是一具具的屍體,這也似乎預告了這群英兵的命運。
從主角家賢房中的那面大旗(英軍旗)便可輕易得知他的心中實在難以忘懷過去所擁有的一切,而這亦是許多香港人所不能那麼自在地擁抱中國的理由,因為過去英國的確給了香港繁榮與安定,這不是將回歸的祖國所能給予的承諾,縱使大陸方面答應香港五十年不變。
其次,家賢在回答小榮哥所問其人生目標為何時,他則回問其是指過去還是現在,至於將來的目標呢?家賢這樣回答著:「不知道,或許有吧!」而這也和九七所可能帶來的變動與徬徨產生了連結。片末家賢在午夜夢迴之際,因酒醉而面對鏡子大喊:「我是誰?為什麼我看不到自己?」更是和香港的歷史角色不謀而合。
一場在餐廳中的戲,站在家賢兩旁吵吵鬧鬧的兩幫人馬,是否也象徵著中英兩國之間為香港主權回歸問題爭得面紅耳赤之時,卻也一點不顧生於斯、長於斯的香港人的想法呢?家賢臉上不時露出疑惑、不適應的表情,更是和香港的命運緊緊地連結在一起,或許可以這麼說,這群華人英軍和香港的命運是多麼地相似,多麼地緊密相連。
這群英兵在英國政府的遺棄下成了社會上的孤兒,而香港則是在失去英國的庇護下也成了個孤兒……
那麼,這群華籍英兵該如何面對將來呢? 當吳家賢這幫軍人覺悟的時候,正邪之間面臨崩潰,山雨欲來的不只是警方苦苦相迫,反而是無法無天的黑幫追殺,這種惶惶終日的局面,仍是不斷的暴力和殺戮才可平息,終於在一場與古惑仔的打鬥中,家賢中彈倒地,腦中浮現了點點滴滴的回憶……。
片末令人匪夷所思的家賢的出現(復活?重傷後痊癒?槍戰後無須服刑?),更是委婉地指出香港(人)面對九七回歸所應採取的態度:遺忘。要有一個全新的未來,首先就得將過去的一切回憶拋開,不論其好壞,唯有褪去糖衣才能嚐到真實的味道。
而事實上,在主權移交之後,香港人民也似乎失去了什麼,許多事情都得重新來過,這點和家賢奇蹟似的出現,以及其朝向陽光明露出燦爛的笑容是相同的,而這亦跟交錯而過的計程車司機始終念念不忘報仇的態度大相逕庭。
此外,在片中有三個丟東西的鏡頭(其中有兩個鏡頭是慢鏡頭),這三個物件都和特定的人、事有關(槍之於家璇和黑道的關係;白襯衫之於家賢和阿珍的關係;安全帽之於家賢和家璇的關係),若丟棄代表著遺忘的企圖,則這三次的嘗試顯然是失敗的(家璇仍身處黑道;阿珍仍再見到家賢,家賢亦未曾忘記阿珍;家賢仍為了家璇剛砍人與被殺)。
只有在和古惑仔大幹一場後受到重創後喪失記憶始能真正擺脫過去迎向新的將來,但這遺忘的過程竟是如此的艱辛、不堪,是否唯有如此大死始能得大生? 或許只有香港(人)才能體會、回答的了。至於祖國的結果又是如何呢?
在片中,家賢的父親曾將共產黨(將來的老闆)和黑社會齊等視之,那麼片中的黑社會老大,小榮哥又是何等下場呢?在此片的後半段,我們看到他被困在貴賓室裡看煙花(港府為了維持回歸時的秩序而將黑社會分子「軟禁」起來)所出現的無奈模樣,而後又見到他抱著一本聖經在軟禁他的房間裡安詳地睡著,實在讓人難以將他和黑道聯想在一起,最後,他更成了一個接送女兒上下學,還會要女兒回家吃晚餐的好爸爸。
中國大陸在香港回歸主權中所扮演的角色不也是個正氣凜然、擁有民族大義的正派人士嗎? 而片中對中共多所隱喻與呈現則使得此片無法在大陸市場上映,成了個道道地地香港製造,香港上映的香港電影,這點,倒是和香港的棄兒形象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