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玲

作者: lovechang.bbs@whshs.twbbs.org    (雪山白鳳凰)
標題: 劉嘉玲 為王家衛擦27次地板
時間: Fri Nov 24 02:06:48 2006

年輕時我喜歡演戲,但從沒把它當生命的重心,反而享受談戀愛的感覺,每一段戀愛都非常投入,把對方當成未來結婚的對象。

我天生就有表演慾,小學被選進少年宮(類似台灣的兒童才藝資優班)學話劇,是班上的「積極分子」,功課、體育樣樣好。15歲那年,跟著父母移民香港,到香港人生地不熟、言語不通、學業跟不上,尤其在家鄉我連英文都沒學過,所以讀了一年書,我就去考TVB的演員訓練班。

我沒想過當大明星,只覺得演戲我可以,想找一分勝任的工作,貼補家計。考進 TVB 幾乎天天演戲,每天和不同人對戲,還滿好玩,沒想太多。直到我演第 2 部電影區丁平的「說謊的女人」才發現電視和電影不一樣。電視像話劇,一場戲從頭演到尾,但電影是「一瞬間的表演」,每天只拍 5、6 個鏡頭,很花時間。

年輕時我喜歡演戲,但從沒把它當生命的重心,反而享受談戀愛的感覺,每一段都非常投入,把對方當成未來結婚的對象。在 TVB 7 年,拍戲沒停過,不能請假,天天演、天天演,挑戰各種角色,連緩口氣都不行,因此後來才解約,但這也打下我表演的基礎。

「阿飛正傳」入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那年,是我最想得獎的一次。那時候我認為自己演得很好、很辛苦,最需要別人的認同和鼓勵。以前不管演電視或電影都覺得自己挺好的,不過拍「阿飛正傳」時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不會演戲。因為從 1930 到 80 年代,所有香港電影都是在演戲,但王家衛要拍的是生活,不要你在裡面有一絲的演戲。

拍戲都有劇本,但王家衛拍「阿飛正傳」不是。他把我丟到一個很大的化妝間,告訴我,「你進去後,知道男朋友張國榮走了,只看到張學友」,其他讓我自行發揮,要哭、要笑、要發瘋都可以,我當場獃掉,不知道怎麼演,心裡很不舒服,一直 NG。

有一場擦地時和張國榮對話的戲,我擦了27次,又舊又油的地板,被我擦得又亮又乾淨。那時我怎麼擦王家衛都不滿意,直到全身發熱,整頭冒汗、把頭髮浸濕,這時,第27個 take,王家衛說,OK。他告訴我,「我就是不要你優雅地擦,我要聞到你的味道、感覺到你的氣溫。」

這場戲有種很複雜的男女感情關係,因為我演的舞女咪咪被張國榮給甩了,擦地是一種情緒反應,但那時我才 20 幾歲,根本沒那麼深的體會,所以導演只有折磨你,讓你進入那種狀態。

美術指導張叔平的考究、細膩也讓我沒話說。以 1960 年代為背景的「阿飛正傳」裡,我得穿上在腿後有縫合線的絲襪,但那條線常會歪歪扭扭,得一直去拉、或調整,覺得很討厭,不想穿。但王家衛說,張叔平找來的絲襪就是要你做出那個年代女人會有的各種小動作,我才恍然大悟。

侯孝賢是我合作過另一個很棒的導演。離拍「海上花」還很早,他就拿一堆書給我看,要我學抽水菸。剛開始我每次點了菸就熄,但後來練了半年,抽水菸幾乎像生活裡的反射動作。

「海上花」一場戲一個鏡頭,只用現場的自然燈光,不另外打光,這也讓我對攝影師李屏賓更尊重。在這群人身上,我深深體會到,要成功就得付出的道理,而梁朝偉也是其中之一。(二之一)

【2006/11/23 聯合報】【劉嘉玲/口述 項貽斐/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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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劉嘉玲 看偉仔戲會哭

梁朝偉的每部電影我都看,他非常用功,是那種會鑽到角色底層出不來的人。一開始我不習慣,後來才明白優秀的演員因為進入忘我的境界,才有活生生的演出。我和他這麼熟,但看他的「春光乍洩」、「花樣年華」、「2046」都會忘記他就是梁朝偉,看到掉眼淚。

「阿飛正傳」讓我第一次有角色「上身」的感覺,知道我又是嘉玲、又是咪咪,心底是欣喜的,因為我終於進入這個角色了!問我害不害怕,其實一點也不,當演員用盡辦法,要的不就是這個嗎?我很容易就走出角色,回到生活,但梁朝偉就不一樣了。

他每接一個角色,回到家裡,連說話的聲調尾音都會跟著變,不過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他演「阿飛正傳」,回家後一直不說話,不停做家事,又是吸塵、又是抹窗,接著掉眼淚說,「我發現我原來不懂得演戲,一句台詞『請進來,隨便坐坐』說了幾百次都說不好,演那麼久,原來王家衛只要我的背影!」

可是他痛苦反省,一星期後影片再開工,他終於明白王家衛要什麼,「阿飛正傳」裡最後一場他在閣樓上梳頭的戲,就是那時候拍的。後來他從阿根廷拍「春光乍洩」回來,我到機場接他。看到他我完全不認識,變得又瘦又黑、黑眼圈、皮膚也不好,直到看了電影,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慘。

通過梁朝偉在表演上的磨練,我體會到當演員的投入,彼此相互對照。我羨慕偉仔的電影夢,生活可以什麼都不管,但我不行。我可以讓他安心創造,當藝術家,家中的生活細節就由我來吧!

1990年代香港電影可說是拍到氾濫的程度,但我只覺得沮喪,我沒有喊 NG 的權力,因為重拍膠卷要錢。我最高紀錄一天拍3部片,想起來像噩夢。帶著軀殼到片場,像表演機器一樣,非常痛苦,但每個人都一樣,大家都不管品質。

我不會說自己很討厭哪一部電影,畢竟我拿了片酬,但我喜歡的不多,大概就是「說謊的女人」、「阿飛正傳」、「大內密探零零發」、「東成西就」、「海上花」、「2046」、「無間道2」,還有最近的「好奇害死貓」吧。至於「自梳」,通常是觀眾比我更喜歡。

拍「無間道2」之前,有好久沒拍電影,因為有一天我到戲院去看自己演的爛片。當時人不多,看著銀幕上的自己,心裡忽然非常難過,我到底在幹什麼?我有好好挑劇本嗎?我有認真對待角色嗎?拍爛片只會讓觀眾和自己都受罪,如果沒有好戲、沒有付出心血,我情願不拍。

我接下「無間道2」之後,心態與自我要求已和從前完全不同。我會打電話給導演劉偉強,主動要求重拍一場戲,是陳冠希聽我的話,把黑幫老大殺掉後來見我。我覺得第一次我的眼神無法表現兩人之間的曖昧,看陳冠希的複雜眼光應再深一點。

以前拍「阿飛正傳」王家衛要我學肚皮舞,還幫我請印度老師,但我學了幾個星期,就覺得不可能像老師跳得這麼好,又這麼累,乾脆放棄。不過如果是現在,我一定要認真把它學起來,因為學起來,你不知道哪一天會用到,凡事不能只看眼前。

演了這麼多戲、經歷這麼多事,我悟到一些人生的道理,再美的花都會枯、再好的車子也會壞,身邊的人、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開,所以應該在自己可以控制的範圍內,更珍惜、更積極。我不覺得人生如戲,人生實實在在,和電影不一樣。

(二之二,全文完)
【2006/11/24 聯合報/劉嘉玲/口述 項貽斐/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