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綃夜渡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

作者: lovechang.bbs@whshs.twbbs.org (雪山白鳳凰)     站內: movie
標題: 紅綃夜渡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
時間: Sun Sep  5 14:06:42 2004

    偈語判詞

    心聲淚影女兒香  燕歸何處覓殘塘
    紅綃夜渡寒江雪  痴人正是十三郎

    師徒相認詞

    相見若似夢  自從別去匆匆   此刻再相逢   咫尺隔萬重
    我再見恩師  心中百般痛
    仿似寶劍泥絮塵半封  昔日壯志與才氣全告終
    江中雪  淚影兩朦朧
    辜負伯牙琴  你莫個難自控
    知音再復尋  俗世才未眾
    你既知我未放鬆  幾番覓你難自控
    你不要自棄遺恨痛  今再遇見也是奇逢

    電影:《南海十三郎》    時間:1996年
    出品:高志森電影工作室    原著:杜國威(話劇劇本)
    編劇:杜國威    監制:高志森    導演:高志森
    粵劇顧問:梁漢威    攝影:李嘉高    剪輯:高志森
    原作音樂:Richard Yuan/王辛強/高志森
    服裝:黃鈺權    美術指導:雷楚雄
    演出:謝君豪/潘燦良/梁漢威/蘇玉華/吳綺莉/周志輝/黃霑/蓋鳴暉/李鎮洲  

    南海,是近代史名人康有為的故鄉,康聖人一生與時俱進見機行事,晚年雖不免落伍,但可稱得上是圓通伶俐。可他的後學江譽鏐,一代粵曲編劇宗師卻是耿直狂狷,最後隻落得孑然一身不知所終的凄涼收場。可嘆這般人生,我直到昨夜才有幸看到。觀後心潮洶湧,似乎是有太多的話要說,在單位也不禁恍惚,今晚歸來後,又看了一遍,我想再不能沉默了。

    我幾乎不敢落筆,但我總要落筆,我聽見我的心內深處有聲音在呼喚我,它隱約而明確在催促我。

    他其實是在用一生一世來寫就這首七絕,我怎麼會不動容。“這人生啊,真像一場大夢”,然而夢又是不盡相同的,你可以為蝴蝶,可以為國王,可以風流,反正又不用自己負責,但我分明覺得江譽鏐的一生是無法言說的傳奇,狂狷本他性情,孤傲也任平生,他坦然走在自己的路上,酣暢淋漓地沖向未知,直到半顛半狂半夢半醒。

    本片在結尾借用說書人講出創作者的心態,這是一個邋遢編劇敘述另一個邋遢編劇的故事,幕布下的編劇是編劇天才杜國威,他以自己的劇本向前輩江譽鏐和唐滌生致敬。

    接下來的文字是我由本片觸發的感想,絮絮不止難成文章,請諒解我的錯亂。

    影片將最後的鏡頭給予了街頭的流浪漢,我的雙眼開始模糊。字幕結束了,我不由自已潸然淚下,為他的狂狷孤傲,為他的平生未盡意,皎皎者易污,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可嘆他錯步無常情,枉求自在難自在,緣去緣空緣寂寥,慳托真誠付潦倒,沉吟世事通透了,豪邁煙消雲散在失語的空靈境界。

    要想在殘酷的社會中生存,你必須對自己的原則作出部分讓步,否則你不苟且,便只能苟活。想他在戰後的香港遇到唐滌生,本可以有轉機,可惜唐滌生輒即突發心臟病去世。故人相見本不敢相認,使我想起了清代顧貞觀寄語流放寧古塔之師友吳漢槎以詞代書的信:

    金縷曲(第二首上闕)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宿昔齊名非恭竊,試看杜陵消瘦。
    曾不減、夜郎僝愁。
    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間到此凄涼否?
    千萬恨,從君剖。

    他們在尺板上重逢恍如隔世,奈何時不予我,兩個天才,一個早逝,一個早瘋,瞬息繁華,卻薄命如斯。

    想他在顛峰,文思如泉湧,又似月下大江滔滔不絕奔流,然而轉瞬之間奇峰當道橫斷去路,難以回首又無從強自前行,鬱結於心唯有黯然銷魂,憋屈成時醒悟時糊塗的流浪的街頭遊民。  

    閉上眼,可那繁華如夢凄涼如許的畫面依然浮現疊映在我面前,嘈嘈切切地訴說著。

    我不禁再一次潸然淚下,我粗糙的心許久沒有如此感動。當年曹沾用“冷月葬詩魂”來形容林黛玉的意冷心灰,而十三郎呢?他沒有人與他共鳴了,他的知音老去的老去,零落的零落。

    他狂狷傲骨的背後顯然是一顆脆弱敏感的心靈,他自幼生長在一個對他呵護備至的大家庭,使他的自尊和自戀幾乎和納蘭性德媲美,然而外面的風雨他無力消受,深情的對象只認他為路人深刻刺激了他,在恍兮惚兮的痴迷不悟之境地他跳下火車。

    他的後半生似瘋非瘋,我以為他自行顛覆的視角隻為不和這個世界妥協,沒有知音和愛人,這個世界不值得留戀,看得太清楚了又如何,反而徒增痛苦。

    生活並非潛伏的激流,在他童年時猛然間無所準備地闖入那個糾纏他一生的藝術世界,他就被粵劇蠱惑,他就像一枚過了河的卒子一樣不由自主地拼命向前,他的視線越過歷史的雲層定格在古裝的才子佳人帝王將相勸人為善的傳統文化,他們在他的筆下絢爛芬芳地復活,固執地復活。所有的淺酌低唱高吟豪歌,都不是順其自然的產物。

    盡管他是一個天才,可是每個劇本他都用力甚勁,竟然以至於三個抄寫員都跟不上他的口佔寫作。這就很危險了,就算世間容他,天亦要嫉妒英才。但是他放開手腳,不舒緩自己的靈感,於是他生命的弦線繃得過於緊張,遲早有一天要繃斷,崩潰,垮掉。

    我深深地為他擔憂,我也知道,在現代說書人從街頭移師班房的講古中,再過一小會兒,就會吐出這個已經發生的事實,可是我仍舊要為殘酷的真相大白而震撼。

    他前半生的劇本是不朽的,電影通過薛覺先,唐滌生和說書人以及黃沾警司的一再明說暗示,在黑暗的歷史中,不朽的戲劇作品始終閃爍著它獨有的光芒,魅惑著萬千的心靈。  

    藝術從來便不應該是冷漠的,直面十三郎的創作,我只有虔誠地聆聽的資格。可惜的是,本片有幾段粵劇唱腔非常之緊要,然而我是一個北方人,只能似是而非地領悟。  

    十三郎是一個外露性情的人,從他與家人的喧鬧嬉笑可以看出,從他與同學的直率激揚可以看出,從他與LILY交往的明達表述可以看出,從他與薛覺先唐滌生的真切坦盪可以看出,可惜他沒有覺到自己不應該在一切時機下都如此這般的危害。  

    在他的生命過程中,他明顯有逐漸向內心傾斜的跡象,當他無法直面不斷錯失真情的時候,他選擇了失語。一個編劇的失語,一個有真性情的編劇的失語,絕對是娛樂時代最大的悲愴,無可挽回的悲愴,“把空名料理傳身後”。  

    命運曾經是那麼的眷顧於他,但他被輕易自然的成功遮蔽了觀察世界潛規則的契機,他沒有機會清醒地直面這個污濁橫流的社會。這個處世哲學,他學不到了,或許他也不屑一顧,一個人適應社會容易,可是要讓整個社會適應一個人卻是難於上青天。  

    我為十三郎的骨氣折服,卻又極度的惋惜。十三郎不能和時代相進退,滿腔的熱血化為滿腹的鬱悶,渾身的瀟洒變為渾然的邋蹋,在痴痴迷迷中走過昨天,走在今天,然後在螢幕上的明天完成他的一生。 

    他其實沒有能力點化世人,連他的侄女都不能。世人隻求娛樂,那麼他隻有自絕於世人。他充滿無窮的毅力苟活著,然而當他在顛沛流離之後,當他遇到薛老五和唐阿弟後,他分明有喚醒記憶的可能。可是,上帝即刻發現了,他收回成命。  

    他在精神病院五年,他又在寺廟給外國人講解佛法三年,尋不知去向。黃沾曾經接到過他用英語戲弄的報警電話,稱他的鞋子被漢奸和壞人偷去,在往後沒有人知道他怎樣度過餘生。  

    他在離開寺廟前,有一個當年的家僕,一個傷痕累累盲目的家僕,上門求寫主人超度譜堞,那是文化大革命時期,十三郎的家人的遭遇可想而知。他默默地走開了。  

    死時,他身無長物,跣足伏地。當是時,雪花飛舞,隻剩下一幅雪山白鳳凰守候他的高潔。這幅畫,似乎成為一個象征十三郎一生的意象。它既可以說是精彩紛呈,前提是在有心人眼中。又稱得上是空無一物,在俗世人的眼中。 

    十三郎的痴,呆,可能是他的空虛,更應是他的充實。十三郎在死時,沒有再勸諭這個令他傷懷的世界,也沒有留下嘲諷,他帶著自己的滿足而去。  

    白日夢做完了,我自覺始終明白十三郎的痛苦(此處刪除一百字。)謝君豪和潘燦良在本片中的演出,極為自然貼切,完全稱得上是戲我合一,甚至可以說是他們演繹生涯中不可超越的作品,他們在本片的表演值得注意。  

    “南海十三郎”又是屬於導演高志森和編劇杜國威的,他們將十三郎的故事打散,將講故事的重任交給一個說書人,他或許也就是當年的小叫花。通過他的和盤托出,我們有一些疏離感,否則我們的感知會全部沉浸於劇情,那樣不利於品味十三郎的故事。  

    他是十三郎窮困潦倒山窮水盡的最後見証人,他在童年就能和十三郎探討雪山白鳳凰問題說明他的悟性很高,然而他現在不過是一個潦倒編劇,這裡很明顯有杜國威自況的味道,香港電影的速食化使杜國威的創作很痛苦,迎合和堅持是個兩難選擇。  

    高志森再把講故事的場景由鬧市區轉為警察局,從而使另一個十三郎的見証人警司黃沾進入第一敘事場,他和眾警察的旁觀和串講,再加上對十三郎戀愛段落幻想歌舞片演繹方式的處理,並且多次利用戲中戲推動故事的發展,戲裡戲外人的心緒隨著主線的前進而跳脫,迭宕起伏的人生在唏噓中簡化,特別是謝君豪與潘燦良在試圖生離死別的那橋段。

    本片的節奏迅疾,每一個事件都對下一個事件有決定性的影響。十三郎最終沒有完成自己,或許這是上帝的懲罰,他和唐滌生在得意忘形時泄漏了過多的天機。  

    蕓蕓眾生中有太多的悲歡離合,具有典型性格的人也定是數不勝數,可十三郎和唐滌生卻往往在不經意間就把悲歡離合隨口而出地安排,我也恐懼於他們的專業,不需要醞釀的創作氣煞我們這些碌碌無為的網絡寫字人,想想杜甫賈島孟郊李賀吧。  

    高志森在最後還刻意安排走出警察局的說書人路遇新時代的謝君豪,那個文藝青年幾是十三郎的精神傳人。一笑而過,揮手作別,然後,畫面定格,音樂起,字幕出,結束。

    我退碟,拭淚,寫字。

    在由紅警蘇紅不懂愛和降龍十八掌執筆的第二屆華語電影網絡金像獎上,他們安排我和李祥瑞揭曉年度最佳劇本獎,其實很合我的心思。我在那上面說過“劇本是一劇之本,是靈魂”的話,這也是十三郎欲罷不能的原因,既然不能為,那就徹底不為,他的果決我好欣賞。

    “一個人的真正面目,首先是他所隱藏起來的那部分”,一個法國辛辛帕齊(狗仔隊)的研究者這樣寫道。十三郎將自己封閉,我試圖通過這篇無力的文字將他打開。十三郎的後半生都在隱藏,所謂大隱隱於世,他是遠遠超過啊。我在北方的斗室裡獨自尋覓十三郎的思緒,我知道這是一個無妄的幻想,我不可能成功,但我依然要寫這些字,畢竟這些字會証明我的真誠。  

    十三郎的人生是如此的鮮明磊落,同樣作為寫字的人,我想我不必自卑,他既然橫亙在我面前,我也不必承受不起,感動就感動麼,接下來還是要直面自己的現實,要打造屬於自己的生活,因為現在要我們自己擔當,未來要自己負責。

作者:雲飛揚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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