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

【明報專訊】從性別政治的角度出發,《神探》是罪無可恕的:影片由頭到尾流露出來的那份對女性的apprehension與不信任(說是敵意也不為過)、對所謂manhood(男子氣概)的狹隘定義(柔弱的體質與意志力),跟大部分以雄性沙文主義作主導的港產片其實分別不大。

(一項有趣但ironical的提示:影片裏出現的女演員為數之多,包括林熙蕾、陳慧珊、劉錦玲、谷祖琳、李彩寧和在警察局裏的那名「八婆」,應屬杜、韋電影裏之最,但無論從表徵以至象徵,卻都是一致的,即中性、富支配力、具威脅性和功利主義的。)

不過杜、韋的電影有這樣的意識形態,也非自《神探》始。你可以說這是他們作品在藝術上的一項局限(尤其是對一直針對人性的探討的韋家輝而言),但卻不完全需要因為這樣而阻止╱壓抑了觀賞杜、韋電影所帶來的其他樂趣。

對筆者而言,看《神探》的樂趣主要有兩方面:其一,是劉青雲的演出;其二,是影片在技藝(技巧 + 美藝)上的表現。和很多劉(和杜)的影迷一樣,自二人在02年的《我左眼見到鬼》後分道揚鑣以來,我便一直期望著他們再合作的一天。

在電影歷史裏,這種導與演的美妙結合,不論男、女(如約翰‧馮‧史丹堡與瑪蓮‧德烈治、高達與安娜‧卡蓮娜)抑或兩男(梅維爾與阿倫‧狄龍、史高西斯與羅拔‧迪‧尼路、史高西斯與迪‧卡比奧),也不論銀幕下是否涉及真實的愛情關係(如法斯賓達與漢娜‧舒古娜)、都往往是最賞心樂事的經驗(不過我得告白:對於杜、韋的組合,我倒從來不是信徒)。

賞心的是那份相互間的信任與水乳交融的默契、演員在最了解他╱她的導演手上所能拓展的空間,和導演在演員底演繹下所能表達出來的vision。

劉、杜分手後,我其實沒有停止過追看劉的演出:《絕世好B》、《戀上你的床》、《忘不了》、《黑白森林》、《鬼馬狂想曲》、《絕世好賓》、《性感都市》、《七年好癢》──坦白說,就連我自己也很難相信我會有這麼大的容忍力──直至《身驕肉貴》和頭十分鐘的《喜馬拉亞星》(我之後離座了):那是我認為劉作為一名演員最無能為力和最難堪的演出。

明乎此,你大概可以想像對像我這樣一名影迷來說,《神探》會是一部有多重要的  dream film。而好消息是:劉、杜二人久分再合,依樣的得心應手、如魚得水。

更好玩的是,影片其實大可稱作《我雙眼見到鬼》。一次名副其實的再延續。

舒琪

看《神探》的另一樂趣,其實就是看杜、韋的樂趣。對不少人而言,這可能是一個  either/or  的問題。也就是說,buy  還是不  buy。

上面提過,我不是杜、韋的忠實信徒。基本上我傾向杜多於韋,原因是我覺得前者是名風格家,而且愈來愈揮灑自如;而後者雖不乏個性,構思也屢多精妙,但卻病在一直有太多的斧痕,太少的幽默感(即使電影本身是喜劇──這方面杜仍保留著七、八十年代港產片那份典型且道地的  tongue-in-cheek  特色,代表作是《PTU》)。

二人早期的合作,我其實只喜歡以現代形式來包裝武俠╱西部片的《真心英雄》(1998,後期則只03年的《大隻佬》)。他如《暗花》(1998)、《非常突然》(1999)等,我總覺得在很大程度上,杜都被韋的刻意求工拖得步履牽曳。

一直要到(沒有了韋的)《暗戰》(1999),杜才變得悠然自得和灑脫起來(偶爾甚至話之你死,肆意縱容)──「神采」是這之後的一個時期的杜琪峰電影的關鍵詞。當然,問題癥結還是在於你  buy?還是不  buy?

《神探》不獨是杜、劉,兼且是杜、韋復合之作,由是更別具意義。作為一名杜迷,我不是沒有憂慮的:杜在經歷了《PTU》、《柔道龍虎榜》(2004)、《黑社會》(2005)和《放o逐》(2006)等充分自由發揮後,再次重投韋的高度結構懷抱,會有不適應或絆手絆腳之虞嗎?答案可幸是教人放心的:「沒有」。

我的憂心是因為就結構論,《神探》可算是韋的芸芸劇本中最複雜、編排上也最縝密的一個。故事底「心中有鬼」的主題就韋而言其實並不新鮮(你甚至可以說那是他由頭到尾的一個obsession──可否也看作是他自己的心魔乎?),把高志偉心中那頭鬼一分為七的處理手法也非百分百原創(很可能受  James Mangold 的《Identity》的影響或啟發),但它在要求映像組織上的精細,以區別客觀現實與主觀想像、過去與未來的分野此一方面,對導演來說卻無疑是一項很大的挑戰(也是限制)。

難得的是杜能夠把前此奔放張揚的風格收斂起來,subordinate(服膺)在劇本的導向下,卻又不失從容,以結局的一場鏡屋決戰為例,被調整過後的沉實處理,便反而更能帶出一份荒謬的幽默感。

真正的鐵三角,原來是杜、韋、劉。(我本來想用的字眼其實是mnage  trois,不過我相信當事人絕對不會喜歡!)

文章日期:2007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