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閉的與流竄的－－【國道封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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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  題: 封閉的與流竄的－－【國道封閉】
發信站: 師大計中(精靈之城) (Tue Oct 28 16:04:58 1997)

在這個島嶼上行走，永遠都是一種略帶感傷的經驗。

車窗外，人車熙來攘往；各種不同色彩、款式的轎車，飛馳而過的貨櫃、大卡，標示著金錢的活躍、經濟水平的攀升，然而，一張又一張你不認識的臉孔，近在咫尺，卻是永遠無法伸手而及，甚至連一個微笑、一個招呼，都只是奢想。一種近似精神錯亂的奢想。

……很多時候，我開始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生活在這個島嶼上，是不是生活在這些人中間。

這種感覺，尤以在高速公路上特別強烈。路邊每隔一百公尺便出現的里程牌，隔一公里便有一支紅色的急用電話，只有靠著綠底白字的標示牌，你才會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汐止、楊梅、頭份、斗六、麻豆……最後，終於在島嶼的尾端，結束了一場往往不是很愉快的旅程。

        移動的過程，彷彿在片刻之間就結束了；你只記得哪裡堵過車，在哪個休息站買過便當，卻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經過了什麼樣的一些地方，在這些地方，居住著什麼樣的人，發生過什麼樣的事。

導演何平的新作【國道封閉】，奠基於郭箏的原著劇本，劇中描述在不明原因之下，維繫臺灣西部南北交通命脈的國道一號中山高速公路，必須從某日晚間六時至次日早晨六時全線封閉；就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三組毫無相關背景的人馬，各自發展出了一個難忘的夜晚。

何平在推出這部電影時，於訪問或電影海報上，都標榜著「一部好看的公路電影」的旗號；但事實上，這部電影，與其說是跟一般習見的公路電影（如美國早期公路電影或德國導演文‧溫德斯之作品）相類似，不如說更近似於美國年輕導演賈木許（Jim Jarmusch ）的【神祕列車（ Mystery Train ）】。

        賈木許片中的三組人物：年輕日本男女、義大利女子、年輕英國男孩，相遇於貓王發跡之地曼斐斯的一家三流小旅館中，懷抱著各自的夢想與際遇，在一夜之間，各自經歷了極不一樣的一段人生。

而【國道封閉】也不得不予人這般的聯想：從將近六點的傍晚開始，跑場子賣「大力丸」的七、八、九成三兄弟，揭示了「有路卻無處走」的主題，在田野中漫遊、尋找出路；而槍殺了縣市長候選人的庹宗華，則挾持了正在聽「那一夜我們來說相聲」的交通車司機顧寶銘，打算逃往臺南。

        幫某主任擔任司機的張世，受不了工作壓力而駕著主任的車逃竄，同時不停地打電話給永遠都只有答錄機的女友。打扮類似檳榔西施的伊能靜（小玉），偷了一輛車之後，又開始打電話給失主－－只聞其聲的高行健，同時漸漸進入他的生活；在偶然的機會下，小玉又邂逅了七、八、九成三人……

劇情的故事性，是無庸置疑的；很有趣的一點就是，導演所採用的場景、發生的劇情，都顯而易見地是在我們所熟悉的臺灣；但是，刻意不提及空間確切名稱的作法，卻令人不免有些模糊的感覺－－或者，臺灣本就是一個蕞爾小島，地方與地方之間，根本毋需劃清界限？連妓院都可以裝上輪子，四處都有的釣蝦場、休息站，從南到北都一樣的排骨、雞腿跟魚排便當。

        相對著空間模糊與無比清晰的二元特性，在時間上，導演則是一點也不讓觀眾有凌亂的感覺。整部片子在進行的時間感上，控制得相當好，兩個小時之內，重現十二個小時間發生的事，剪接與編劇都掌控得十分精確；而類似【神祕列車】中利用廣播報時來串連三組人物的方式，更是明白地切出了時間的行進點。

不過，與【神祕列車】不同的是，這三組人物的交集，其實很少；不斷流竄在臺灣各個角落的特性，使得三組人馬時而擦身而過，卻幾乎是永遠地失去了交談與溝通的機會。就像是行駛在國道上一樣；國道雖然封閉，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然而，貫穿三組人物的，同樣卻也是一個百談不厭的「寂寞」；而且，何平確實把這個題目描繪得極為立體、深入；不但每個角色的寂寞都躍然紙上，同時，也都是最能貼近人心目的。

        小玉失去了「石頭」，和她僅能以電話溝通的高行健，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卻沒有一個留下來，最後，他連小玉也失去了；而表面上毫不在乎的小玉，卻也忍不住暗自揣想著高行健的生活種種、甚至半超現實似地介入其中；

        而張世的角色，面對女友美惠的答錄機時可以侃侃而談，女友最後終於真的拿起電話時，他卻又無話可說了。同時，他也被車上小型電視中所播放的影像糾葛著－－從簡單的廣告，到柯俊雄時期的軍教片；還有玩具熊幻化而成的主任身影，不時驚嚇著他，迫使他把玩具熊遺留在公路的中間；不僅如此，他還天真地想邀貨櫃車上的妓女和他一起離開……

        而庹宗華的殺手角色，更是纏綿在與父親的回憶中，呼應了顧寶銘所飾演的父親；兩人言談之間，無奈地提及了所謂父親的冷漠特質，而庹宗華更因為父親也是混黑道的才走上這條路，而他對父親最大的印象，卻是在父親身中百彈死亡後，才發現父親老了……

郭箏的原著劇本，提供了這部電影幾個突出的主要角色和故事脈絡；然而，在何平的導演之下，【國道封閉】所顯出的影像魅力，更是十足的電影藝術。

        最令人難忘、美妙如詩的一幕，或許就是在小玉幻想高行健生活的部份－－相當例落的剪接，蒙太奇製造出跳接不已但又極有秩序的時順感，巧妙地彰顯了角色的心境，同時也把觀者帶入一種似真似幻的詩意美感中；而張世的部份：前半段的跳接鏡頭雖顯得有些過度使用，但隨著張世心境與精神狀態的的推衍，這樣劇烈、狂囂的處理，倒是顯得十分切題了。

「 Wolves  Cry Under the Moon 」的英文片名恰可與片中庹宗華所說的故事相呼應：在臺灣，是不會有狼的，因為狼永遠不會繞圈子跑；在臺灣，你再怎麼跑，始終都會回到原點，總是在繞圈子罷了……

        片中的種種角色，恰如這個故事中的狼一樣；小玉拋下了偷來的車，重新回到她無拘無束的生活；高行健找回了車，對於電話上的豔遇也只能以偶爾緬想來收場；顧寶銘依然是個平凡的交通車司機；庹宗華回到了生命的原點，張世繼續回去當他的司機，七、八、九成依然繼續趕場賣大力丸……

        太陽升起了，每個人都又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一整個晚上發生過的事，可以說是平凡，也可以說是令人詫異；不過，到頭來，還是只會被壓縮成一片淡淡的回憶罷了。唯一不平凡的，只有那些深宮高閣、厚實的防彈玻璃後面的高官顯貴，如龍的車列流逝而過，所有的平民老百姓都必須在路邊苦等數十分鐘，，只為了讓他們多享受幾分鐘的速度與順暢……

看完之後，不能不說這部片子，幾乎像是臺灣的縮影；種種匪夷所思、光怪陸離的現象，襯托著這樣一個奇想似的出發點，彰顯得突出又令人印象深刻；比較起侯孝賢導演的【南國再見南國】來說，毋寧是更容易感動人心、在影像與劇情的精彩程度上，也更令人拍案的。

今天，是個下雨的日子；伴隨著冷高壓而來的空氣，迫使我打開抽屜，今年第一次拿出了溫厚的毛衣。窗外，雨下得整個城市都迷濛起來了；車行依然似水，濺起一道又一道的水花。在這種日子裡，警廣交通網聲音甜美的女播報員總是會說：「下雨的日子，路上的狀況特別多，請各位駕駛人千萬要小心」……

        其實，即使是風和日麗的夜晚，這個島嶼，也是一樣，總是有許多事情在發生的。生命與夢想的殞落，一次小小愛情的破碎，一次旅程的終點……國道封閉與否，人的身體與心靈，都是在流竄著的。永遠都不會止息。

Join,  97/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