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celibate@kkcity.com.tw ( ), 看板 movie
標題 色 戒(雷)
時間 KKCITY (Sun Oct 21 02:22:08 2007)
即便是小說與電影之間文本形式的天差地別,
再或是30年之間的世代差異,
都不能否認張愛玲與李安這兩個人有著極為相似的特質,
他們以銳利清明的耳目記載著
一個時代裡生活施加於人的暴力及
潛藏人情心性裡的脆弱與柔軟。
雖然張愛玲長於描寫感情之事的起落,
但她最高明的並非只是透過細密華豔如綢緞般的筆法
將一段又一段男女情事裝飾得好看,
而是在述說這些被鑲嵌在時代跌宕與動亂的感情的過程中,
直指社會結構與變遷加諸於個人的暴力;
承諾永恆的愛情經歷人事變動脆弱得不堪一擊。
因而人在傳統價值的束縛
與政治或戰爭的暴力之中活得身不由己;
所謂的相愛在一些事過境遷之後
便煙消雲散毋論什麼承諾或來世永遠。
這是她的小說之中恆長的敘事架構與命題,
例如:「色戒」;
例如:「半生緣」。
在「半生緣」這部小說裡,
男女主角沈世鈞與顧曼楨的感情原本離婚姻不遠,
但在一次事故中,曼楨被自己的姊夫強暴,
曼楨的姊姊曼璐為自己的丈夫與家庭囚禁了她,
曼楨自此與世隔離直至逃出,
而世鈞在她被軟禁消失的期間早已其他女子結婚。
張愛玲透過了曼璐對曼楨的囚禁隱喻了
家庭作為一種社會價值與傳統對於個人自由與尊嚴的束縛。
顧曼璐犧牲自己的尊嚴與妹妹的感情來成就家庭的完整;
而顧曼楨則喪失了身體的自由、貞潔還有脆弱的愛情。
當她不斷地依賴著思念情人
支撐過被監禁的苦痛並終於脫逃之後,
她所愛的男人卻早已結婚,
並在最後相會的過程裡,
對曾有過的承諾與感情支支吾吾地什麼話都說不上來。
兩個人的感情這麼不堪人事變化的一擊
這故事幾乎是典型的,
裡頭糾結了感情的脆弱與易逝,
而這些脆弱的因由又是扣連到對世局與傳統的批判。
「色戒」亦是這樣的。
在戰爭的年代裡
你可以看見一幕又一幕的鏡頭裡人們臉上的慌亂與髒亂,
那是戰爭留在人身上的痕跡。
路旁隨時倒下或永遠不再起身的屍體
是這個紛亂時局頻繁的後遺症,
並感染玷污了女主角王佳芝往後的青春、人生與感情世界。
因而在這個女間諜偽裝成貴婦人混入豪門圖殺奸敵的故事裡,
你可以看見青年王佳芝與鄺裕民在波光流轉之間即將萌生卻
又隨即為了國族主義造生出的國家意識與戰爭的隔離而
夭折的感情;
也可以從被指為漢奸的易先生他無時無刻的緘默裡望見
對洩密、被暗殺的恐懼與不安。
原來一切都是戰爭與世局的錯誤、政治的錯誤、
國族主義的錯誤、人與人之間對立的錯誤,
但卻是由個人的感情與人生承受了傷害。
所以這故事中的每個人的感情幾乎是傷痕累累不由自己的。
王佳芝所扮演的「假的」麥太太
卻「真的」愛上了身為敵人的易先生。
鄺裕民在多年以後才粗暴地強吻了他喜歡過的王佳芝,
但兩人感情的樣貌早已不是往年。
而當易先生以為終能在王佳芝身上
找到安心與真實的感情居留地之時,
卻也只能在最後選擇殺害了她。
除了造化弄人的批判,
張愛玲亦看透了這個社會的性別傳統如何型塑
男女間差異化的情感價值與表達方式,
男人被規訓成在公共事務裡爭權奪利逞兇鬥狠,
卻是對情感不擅著墨與表達,
女人得學會甜美柔和,
但卻是在感情上有著超乎一切的決絕與堅強。
當性別在表面上框架出的絕對強弱
在議題場域與觀點的轉換之時,
便會有了翻天覆地逆轉的不同結果。
因而在張愛玲常常說著這樣的故事,
有著外在政治/經濟世界的權力與強悍的男人,
卻老在面對自我感情之時懦弱不決。
那些外貌看似嬌美柔弱,在家庭在經濟上依附男人的弱女子,
卻是在感情領域裡持著超然的堅強。
於是「半生緣」裡,
沈世鈞面對相隔半生難能見面的愛人只能溫吞地近乎沉默。
在監禁時光仍死守著兩人微薄感情的顧曼楨
在見著這般光景以後 也只是放過了這些事過境遷,
毅然而然地放了手地說了聲一切都回不去了。
故事「赤地之戀」的女主角黃絹則是為了讓男主角劉荃存活
而讓自己犧牲了。
色戒的情節裡如是映演著情感中男人的脆弱與女人的堅強,
鄺裕民可以熱血賁張地在外疾呼國家民族的救贖,
卻只是一語不發地放縱自己的沉默與懦弱
殺死了與王佳芝的感情,
正若她在他粗暴的一吻後所譴責的:
「三年前你可以的...。」
(而他卻讓一切她不願意發生的都落在她的身子上了)。
在最開始的那幕,
在易先生以著殘酷的口吻定奪了犯人的生死,
我們幾乎都會誤認為他是性子裡缺乏情冷而太過冰冷了,
但這種形於外的冰冷卻只是為了保護他內裡放著的脆弱。
並在三幕的床戲裡隨著王佳芝的眼睛我們漸次地看見
他慢慢冰解的孤獨與寂寞,
在那個諜對諜活得不能自己不能誠實的世界裡,
王佳芝與他的感情是虛假生命裡碩果僅存的真
而這叫他幾乎是哭了。
承受壓力最多的王佳芝倒只是扮演好她麥太太的角色,
履踐著與鄺裕民的承諾(或感情)並接受外在的一切安排,
充分展露出她情感個性上的決絕。
甚至連在最後珠寶店李分手的一幕,
你都可以在這場戲的隱喻之中,
看見易先生如何在那聲「快走」之後,
在感情裡逃得如何倉皇與狼狽。
而王佳芝在她走離這段感情的過程裡,
即便無人接應無路可去甚至被兵臨城下地包圍,
她的神色上仍停留了自若的不悔。
而刻板印象中關於性別孰強孰弱
便在這種對比之中被消解模糊。
誰是堅強誰軟弱誰是獵人誰是獵物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至於王佳芝是不是真愛上易先生或易先生究竟愛不愛王佳芝
再或易先生淚望著人去樓空的房間回想她的背影
這景到底符不符合原著裡對兩人的情感描述
或是曲解了作者的本意,
我想除了親自詢問張愛玲以外這些都是無解的謎題了。
不過我知道的是,
老愛在故事裡拆散情侶描寫情感之脆弱的張愛玲,
她不用意於譴責人心的恆變或情感的不可信任,
因為這些同時也是感情如玫瑰一般的美麗(但刺痛人)之處。
不然她也不會在短篇小說「愛」裡,
以未早一步未晚一步沒有時間差的相遇偶然性,
寫出了感情相遇之難及邂逅之美。
在「傾城之戀」裡以一座城池之傾頹的浪漫,
來成就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戀情。
她十分明白感情有如泡影易縱易逝但也因此
那些曾經存在夾縫求生的感情便是短暫又恆長的燦爛,
也是美麗的苦痛了。
在那只象徵婚姻與承諾的戒指之前,
我想對王佳芝而言那些短暫的片刻
都已經是她/們感情的永恆了,
她放他走了,至少他曾願意許諾過。
撇開那些原著與電影之間異同或是否扭曲原著精神的爭議,
從「臥虎藏龍」、「斷背山」再到現今的「色戒」,
李安在他的電影裡描繪著各個社會中人情事理的糾結掙扎,
我們看過了李慕白與俞秀蓮在武林成就上的強悍,
與在面對禮教與感情的懦弱。
也看過了外表剽悍的西部牛仔也不得不臣服於異性戀社會
的感情價值而逼迫自己放手錯落的一段感情與遺憾。
在對於社會既定價值的描繪與批判;
人情的軟弱與偉大等的一致的電影主題裡,
這兩個一前一後的作家與導演幾乎有著完全相同的創作精神。
也無怪乎李安說他是受了張愛玲的召喚而將色戒拍成了電影。
在電影上,
李安創造了一種屬於自己的電影語言,
他以著不急不緩的步調沉穩地說著故事的細節,
沒有刻意的視覺刺激與高低起伏起承轉合,
觀眾隨著鏡頭以自然而然的方式,
在影像的表面與具體之中,
看見了隱藏於人物心底那些抽象情感的暗潮洶湧。
戲裡的感情也在看與被看的過程裡
降靈術般地附著在觀影者的身體裡,久久揮之不去。
在最後的最後,
不得不提起的是編劇王蕙玲,
這個我以為相當投合張愛玲精神的改編劇本出自於此人之手。
在台灣電影工業體質虛弱的現況裡,
一部電影的導演名字能被觀眾記住便是件難事了,
何況是藏身幕後的編劇。
但編劇一如導演,都是成功電影中的靈魂人物與關鍵,
無論是當初好看到讓我迅速買下原著劇本的「夜奔」,
或是眾所皆知的「臥虎藏龍」,
再或是私心以為是成龍近年來最有意思的電影「神話」,
這些均出自於王蕙玲之手,
她的名字也幾乎可與電影品質掛上等號。
當李安隨著一部又一部成功的電影被拱為台灣電影之光時,
切莫忘記王蕙玲是絕對不能遺漏的另外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