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雅的最後歲月 Goya in Bordeaux
作者: bmet.bbs@ptt.csie.ntu.edu.tw (牛頭犬), 看板: movie
標題: 金馬影展筆記（二）藝術家安魂曲
時間: 批踢踢實業坊 (Wed Sep 6 21:49:36 2000)
英國已故名導德瑞克賈曼曾以舞台表演獨特的簡約疏離效果，拍出雋永抒情的哲學家傳記《維根斯坦》，也曾以同樣的形式，拍出尖銳批判、以古諷今的劇作《愛德華二世》，他還曾神妙地仿造出畫家卡拉瓦喬的視覺風格，溶入這位雙性戀藝術家的狂野人生中，而拍出《浮世繪》。而今，在西班牙大師卡洛斯索拉的鏡頭下，《哥雅的最後歲月》彷彿讓賈曼的三部傳記作品，合而為一了。
一開始，詭譎腥紅的光影下，微微捲起的風沙，鬥牛場上一具宰割後的屍體，掏空了內臟，血已不再流，緩緩地被吊起．．．鏡頭聚焦於牛屍的體內，浮現了一張老化殘敗的臉，那是晚年的哥雅，避居法國酒鄉波爾多的老畫家。充滿腐朽死亡氣息的開場，揭開了這段自溺自省的心靈旅程的序幕。
作品向來強調視覺魅惑，主題傾向批判社會政治的西班牙大導演索拉，會選擇該國偉大畫家哥雅做為傳記題材，其實並不讓人意外。哥雅被視為是帶領繪畫進入近代藝術時期的先驅之一，也是一個非常奇特的人物，他的出身並不富裕，十幾歲就從鄉村到馬德里表演鬥牛賺錢，而後到義大利學藝，二十幾歲獲選為宮廷畫師，讓他風光得意，而他也非常享受名利雙收的滋味。
有趣的是，他雖然是宮廷畫師（後來還當上藝術學院院長），卻不愛繪製貴族們偏愛的巴洛克風格作品，反而偏愛深入民間市井的生活寫意（連為教堂圓頂畫聖經故事，也要加入眾多鄉土人物於其中）；他雖然戀棧名利權位，卻又深刻地反對專制政權帶來的腐化靡爛（他為王室畫的幾幅肖像畫都充滿尖苛諷刺之色）；
而他既是個浪漫主義者（崇尚英雄，追求理想），卻又是個寫實主義畫家（他以一系列銅版畫開啟了諷刺繪畫風潮）；他期盼著法國啟蒙運動能帶領西班牙走出愚昧腐敗，然而當拿破崙的鐵蹄踏上他的國土，面對著腥風血雨，他卻又陷入更深的失望與痛苦中．．．
索拉選擇了1828年時，八十二歲的哥雅為躲避復辟的費南度王室迫害，在法國波爾多養病的最後歲月來回顧他的一生，讓年老失聰、病魔纏身、精神恍惚的哥雅，跌跌撞撞地走進他記憶裡那個奇幻迷離的世界，看著外在的一切就像漩渦般捲入他的生活，越漩越深，越轉越紛亂．．．
舞台，是索拉用以鋪陳哥雅南柯一夢、晃眼一生的地方，運用有限空間中燈光、擺設的氣氛營造，既可以自由地穿梭時空，交待複雜的事件發生，也可用以暗示人物的心理狀態，正符合了哥雅作品中，喜好以超現實或浪漫主義的筆觸，做寫實精神的表現。同時，舞台效果的疏離感，也可適度地將沉溺的情緒抽去，讓觀眾能以旁觀的角度探索這個傳奇人物的糾結心靈。
於是，透過極精巧細膩的溶接，影像隨著哥雅的思緒飄忽在過去與現在之間，一方面體驗沉浸於往日的種種荒唐與錯誤之中，又一方面由晚年哥雅的畫外音，呈現一股哀悼以逝歲月的沉痛。我們會發現，有時是透過青壯時期哥雅的眼光來看待這一切，一瞬間又驚覺畫面是停留在老年哥雅的記憶回想中，索拉精密地藉由觀點的跳躍，讓充滿愛國愛鄉情懷的哥雅，保受摧折的心路歷程緩緩地揭開．．．
而在影像構圖、光影、氛圍早已是技藝高超的索拉，更展現他對哥雅畫作風格的熟悉與深入，而大量地運用他的名作於影片中，技法與巧思出神入化的程度著實教人咋舌。像是教堂圓頂的神蹟繪畫，呈現為真人演出情節；而他與阿爾巴公爵夫人間的愛慾，也從她的肖像畫與「穿衣／裸體的瑪雅」的創作過程中，細膩地勾勒出來；還有許多他的洛可可風格名作，也在他的追憶與夢魘中浮現；
而隨著哥雅病況加劇，自責日深，牆上他未完成的黑色繪畫，則在幻覺中出現了駭人的全貌（有大怪獸的侵入）；而當哥雅向女兒（他有女兒嗎？）細述皇后謀害阿爾巴公爵夫人，而他卻為了私利而置之不顧的悔恨始末時，背景牆上也投影上配合敘述的畫作。
而最驚人的莫過於最後在病榻上垂死的哥雅，眼前竟出現了法軍屠殺西班牙人民，而人民起而反抗的流血事件，橫屍遍野，慘不忍睹的畫面，卻正是哥雅一系列銅版畫中內容（尤其最後一個鏡頭，一具吊在樹上的男屍下體被割，而另一具則頭被砍下置於枝幹上，正是名作「以死換來勝利」的翻版）。索拉透過作品，來強化對作者心境上的描繪，又連繫出一種創作與生命上的微妙關係。
呼應著開場時，鬥牛殘屍的死亡腐敗主題，影片最後，哥雅在驚惶與悲傷中擁抱了死神，卻在此時，一個健康美麗的嬰兒在世上誕生，銀幕上寫著，「哥雅死後，近代藝術揭開了序幕」（之前哥雅在欣賞委拉斯圭茲的畫作時，就透露出印象派的開始了）．．．
索拉在一百多年後，用超現實的筆觸，來探討這位以愛國情懷、畫風大膽著稱的西班牙藝術家的心理世界，讓我們看到他那脆弱、敏感、畏縮的靈魂，以及逐漸破滅的理想主義，影像從亮麗鮮艷一路變為濃暗沉重，我彷彿也看到多年來對於專制極權、社會亂象不斷高聲疾呼的索拉，隱藏在銀幕後的另一位偉大藝術家，胸中奔騰後變得死寂，又再度激盪起的鮮血熱情，跟隨著劇中人一起舞動。
《哥雅的最後歲月》是一部以強烈視覺風格震撼感官的奇作（獲得了西班牙電影最高榮譽「哥雅獎」最佳攝影與藝術指導），卻不徒流於形式，而能與內涵相互輝映，無論雋永抒情、寄託胸懷、以古諷今，或是作者與創作間的交溶，都能兼而有之，確實是大師手筆。
